第一章 谁解陌上相逢意-《流光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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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狐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们好象遇到大麻烦了。”

    “嗯。”万俟兮沉重的点了点头。

    “迦蓝不见了……自十岁起,他就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从未有半刻离开。”

    万俟兮苦笑:“姥姥也不见了……”

    两人再度交换了个眼神,启动嘴唇无声的念道:“一、二……三!”就是现在——

    只听砰的一声,两人各自撞开车窗飞了出去,与之同一时刻发生的,还有两匹白马突然抬蹄长鸣,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开始四下横冲直撞。

    万俟兮右手急扬,腰间丝带飞出,像马索一样套住车辕,在空中旋转了一大圈后借力飞回。那老妇人虽然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但马鞭还留在座上,他一把抄过,在空中虚劈一记,说来也奇,两匹陷入疯癫状态的白马,听到这记鞭声后浑身一震,收蹄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阵掌声自车顶上传来,他抬头一看,沈狐正笑眯眯的半趴在车顶上拍手道:“好功夫!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智谋无双,武功也很了得啊!”

    这家伙!他倒是悠闲!

    万俟兮冷瞥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马匹,只见马腿上不知何时起爬满了拇指大小的褐色虫子,一边蠕动一边吸血,场景很是恶心。白马想必是难受到了极点,想要暴跳,却又不敢,只得不停的发抖,看上去不知有多可怜。

    万俟兮对着虫子看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刚要碰到虫身时,沈狐急飞而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别碰,有毒!”

    入手处,并未有意想中的坚实宽厚,沈狐不禁一怔,这才发觉万俟兮的手比女子还要纤细荏弱,异常消瘦。视线上移,看到那双温润如玉的黑瞳,心中顿时如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泛起涟漪无限。

    危险的信号开始闪烁,然而这一次,意识到快要落入陷阱的狐狸却犹豫着,有些舍不得放手。最后,还是万俟兮微微一笑,手腕轻转,先自将手抽回,转头道:“白马无辜,阁下何必为难两头畜生?”他的声音不高,却清越悠远,绵延徐逝,遇风不破,仿若永远近在耳侧。

    多美的声音……沈狐的眼睛亮了几分。

    前方杏林深处,枝叶浓密不见阳光。片刻之后,传出一声轻笑,笑声中充满嘲讽之意,“璇玑公子真是菩萨心肠,连对马儿都如此爱惜,想必定当更重视人命。”

    咦,不是冲自己来的么?沈狐有点意外,细想一下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自己虽顽劣,但也只是说说谎骗骗人玩玩恶作剧,而身边这位主,却是在大风大浪里打滚的,栽在他手底下的恶人们没成千上万,也有百八十个,找他寻仇再正常不过。

    一念至此,他悄悄朝后退了一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顺便也可以见识一下这位名闻天下的璇玑公子到底有多少实力。

    只见万俟兮神色自如,平静地说道:“阁下有话请直言。”

    那男音道:“没什么,我只是来奉劝公子一句:最近边关不太太平,公子万金之躯,要出了点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还是速速回京的好。”

    沈狐听后惊讶了一下,继而又眯起眼睛笑:有趣,真是有趣,事情似乎开始变得很好玩了。

    万俟兮垂眸,“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事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传闻瑭州有座巫山,山里有异族人‘窦’,自成一派,擅驱虫引蛇,毒性奇异,中原大夫皆束手无策。”

    那男音笑道:“璇玑公子真是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窦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的族宝‘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无论人还是牲畜只要碰到,除非有他们独有的解药,否则只能等死。”

    那男音又笑,“公子漏说了一点,即使有解药,如不在一刻钟内服用,也必死无疑。所以,为了您的爱马着想,公子还是快点做决定的好。”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两匹白马就砰的一头栽倒。

    万俟兮不动声色的将车身稳住,望着马蹄上的虫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遇见三叶糜虫,似乎也只能退离了……”

    咦,这么轻易就认输了?沈狐眼中闪过一抹奇光。

    神秘男子哈哈大笑道:“璇玑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比起……”话还没说完,徒然声变,“你!你做什么!”

    原来万俟兮在他说话之际,右手轻抖,原本套住车辕的丝带急速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马蹄上的虫子扫落于地。虫身爆裂,一时间,全是枯柴燃烧般的劈劈啪啪声。

    一旁的沈狐看到,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神秘男子急怒道:“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万俟兮将弄污了的青巾随手丢掉,然后淡淡一笑道:“解药?说的好。假的三叶糜虫又何需解药?”

    “什么?”

    “你很聪明。”万俟兮伸出右手,指间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闪闪发亮,“你事先在土里埋好装满汁液的水球,待马车经过时,马蹄踏破水球,蹄上沾满汁液,然后你再放出虫子,这种虫子必定是平日里吃惯这类汁液的,嗅到味道顿时蜂拥而至。等到一切都差不多时,再在林中射出毒针,令我的马匹受惊。”

    神秘男子震惊过后,再度阴森森的笑起:“哦,是吗?”

    “一切都布置的很完美,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连真假三叶糜虫都分辨不出,又怎配姓万俟?”万俟兮说到此处,指间银针嗖的飞出,直没杏林深处。

    林中风动,男子大笑道:“不错不错,璇玑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头脑果然好的很。但是手上功夫却不咋的,准头实在太差了!”

    万俟兮负手而立,异常平静的说:“你为何不看看自己的脚?”

    “脚?什么脚——”拖长了的语音在那一瞬间呆滞,继而高旋为凄厉的尖叫声,林中扑扑扑的飞起无数只鸟儿,伴随着暗金色的落日,凭添肃杀之气。

    一个青衣人连滚带爬的从杏树后爬了出来,双腿僵直的拖在地上,已经完全不能动弹。

    沈狐挑了挑眉,万俟兮则依旧平静的看着那人,淡漠的仿佛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青衣人抬起一只手,拼命想去抓他的袍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声道:“你用了什么?你对我用了什么!”

    “你不知道是什么?”万俟兮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冰冷,不掺杂丝毫感情。

    青衣人浑身抽搐,反手去抠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睁,显见恐惧到了极点。“三、三、三叶靡虫!”

    “是的,是三叶糜虫。拇指大小,色泽褐红,本是枯叶,上有虫状斑点,一叶令人发麻,二叶令人疼痛,三叶齐出,命丧当场。故而名为‘三叶糜虫’。”

    然后青衣人便眼睁睁的看对方伸出手,从自己腿上取走一片枯叶,褐色的叶子映衬着万俟兮的手,那只手,苍白、消瘦,却莫名的优雅。

    “毒针只是幌子,为的是让真正的三叶糜虫飘到你身上。”万俟兮停了一下,压低声音缓缓道,“现在,你还认为我的手上功夫很差劲吗?”

    青衣人死命的瞪着他,恨声道:“好好,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算是认栽!只怪我小看了你,但是,你也不用得意!”他开始笑,笑得非常诡异,充满恶意:“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你那位忠实的仆人去哪了?”

    万俟兮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哦了一声,扭头问沈狐道:“他问我,姥姥哪去了。”

    沈狐回他一个笑容,慢吞吞的说:“那大概就要问迦蓝了。迦蓝——”

    迦蓝如鬼魅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答道:“苏姥姥中了迷烟,属下已将她从紫衣人手中抢回,现正在休息,很安全。”

    青衣人整个人一震,尖声叫道:“不可能!紫衣他绝不可能会失手——”

    迦蓝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把断剑扔到了他面前,青衣人一见之下,顿时面如死灰,喃喃道:“迦蓝……沈迦蓝……原来你就是沈迦蓝……沈家最厉害的影子,原来传闻是真的……”

    “现在,可以告诉我一些事情了吧?”万俟兮的声音轻柔的像月光。然而青衣人听了,却是不寒而栗,他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知道你通晓九九八十一种酷刑,凡到了你手里的犯人,没一个敢不说真话的。不过,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一个字,因为……”

    喀咯一声,几缕鲜血自他齿缝间渗出,万俟兮一把卡住他的下颌,但已经来不及,只见青衣人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瞬间死去。

    “好毒的毒药……”万俟兮皱起了眉。

    沈狐则在一旁说风凉话:“换了我,比起要遭受的九九八十一种酷刑来,也会事先准备好毒药随时自尽的。”

    万俟兮的视线自他脸上扫过,摇头道:“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你是想说你不会对他用刑么?”

    “我通晓的酷刑严格算起来应该是九十一种,他少说了十种,所以错了。”万俟兮的表情很是一本正经,沈狐瞪了他半天,突然笑将出声。

    原本紧张到极点的气氛,随着这一笑,顿时松懈,变得轻松起来。

    沈狐道:“哈!说老实话,我现在开始还真有点佩服你了,你居然连窦族人的族宝都弄得到手!”

    “你是说这个?”万俟兮将手中的枯叶扬了扬,吓得他赶紧闪避,连声叫道:“喂喂喂,你可不要随便乱舞,这什么见鬼的三叶糜虫听说只要沾上就会中毒,我还不想这么快送命……等等!为什么你拿了却什么事都没有?”

    万俟兮将枯叶随手一扔,扬起唇,这一次,却是真正的笑了,这一笑如春风拂绿了冰川,如露水沁红了枫叶,清雅之极,也灵秀之极。

    “四少几曾听说过窦族人肯与汉人来往了?更别说将族宝相赠。”

    “那这个……”

    “我是骗他的。”

    沈狐愣住,“呃?”

    “这根本不是什么三叶糜虫,只是普通的落叶罢了。”

    “哈?”

    “我只不过是倒了点我妹妹菀儿闲极无聊时做的麻辣粉在上面罢了,碰到的人一时半刻会身体发麻,裸露在外的肌肤如火烧般痛痒。是那人自己太过畏惧三叶糜虫天下至毒的传闻,宁可死也不愿意多受一会儿苦。”

    “……”沈狐苦笑,伸手摸了摸鼻子道,“人人都道我爱骗人,其实万俟兄撒起谎来也毫不逊色啊,真是领教了。”

    “如果你不会骗人,又如何懂得识破别人的骗术?”万俟兮说到此处眼眸暗了一暗,下一句话的声音便低了许多,“曾经有人如此教我,一日不敢忘。”

    沈狐将他的细微变化看入眼中,刚待开口,远处依稀传来车马声,乍听之下,竟似有二十余人之多!

    “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看来我们不必为马匹被毒倒的事情发愁了。”沈狐叹了口气,表情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落,但下一刻,又立刻精神抖擞,连原本懒散的眼睛都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斜扬薄唇坏坏地笑道,“喂,想不想见一下陌城第一美人?”

    万俟兮扬眉,沈狐但笑不语,扭头望向声音来源处。

    由于日已西沉的缘故,林中光线十分黯淡,然而,却有一排亮光,随着马车的驰近越来越亮,最后到了跟前一看,竟是两排手提灯笼的少女,清一色的红袄黄裙,容貌不俗。

    然而,当他们看见走在中间的那人时,其他少女顿时仿同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那么一个女子,长发轻飞,星眸半垂,步步生莲的走过来。

    绝色。

    万俟兮眼中泛起了些许迷离,仿佛也被这出尘绝世的美所震撼住了,再也不能移动半分。

    少女们走到近处,向两边分开,惟独那绝色少女脚下不停,提灯一直走到他面前,微红的灯光映衬着白皙如玉的脸庞,更觉秀美无俦。

    “将军府侍婢掬影,奉夫人之命,特来恭迎璇玑公子大驾。”少女深深的弯下腰去,举止间礼数虽然周全,却无多少热情,尤其是那双沉寂如夜的眼睛,让人觉得前来迎接的只是具躯壳,而灵魂不在此处。

    万俟兮凝视着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久的连周遭的其他少女们都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他这才将目光收回,还礼道:“夫人客气了。”

    掬影的声音依旧如背书般死板:“夫人本想今日为公子接风,但公子比预计的来得晚了,若此时再过江,夜间风大浪大,恐有不妥。故命婢子在镇上最大的孔雀楼为公子定了住处,请公子将就一晚,明日等到陌城后再重为公子洗尘。怠慢之处,望公子见谅。”

    “有劳姑娘了。”

    掬影又施了一礼,转身道:“如此请公子上车。”从头到尾竟似完全没有看见自家的少爷就站在客人身边。

    沈狐也不怪罪,只是撇唇自嘲道:“看来你这位贵客,比我这位主子可有分量多了。”

    万俟兮没有接话,径自跟了过去。沈狐见他的视线完全落在掬影身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耳旁就听万俟兮道:“迦蓝,替我提醒一下你的主子,如果他没有忘记自己体内还扎了两根银丝的话,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沈狐立刻脚跟一转,乖乖的跟上前去。

    万俟兮笑笑,掀帘上了马车;沈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跟进去;沈迦蓝将陷入昏迷的苏姥姥也一并送入车中,自己则身影一闪,再次凭空隐没。

    夜幕下,整方空间清冷幽谧,唯有少女手中的灯笼散发出盈盈的红光,将尘世的浮光掠影,俱罩其中。

    紧挨着边关重地陌城的洛镇,便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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