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舟欲上更迟迟-《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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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舟自然推辞不要。老人家脸一冷,便是很有威严的面容,“凡是同老夫下棋的,赢了都要收个彩头。丫头,你可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南舟思忖,来赴宴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那日裴仲桁对他谦恭有加,怕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她也不愿得罪人,于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江誉白得了一点闲,到处寻她的身影不见,好容易见她从玻璃门外推门进来,忙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心有余悸道:“我还当你生气跑走了。”

    南舟笑道:“我生什么气呀?”然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都没再说下去。

    “刚才去哪里了?”

    “去看花园了,不过,树多花少。”她笑道。

    “这个花园是先前屋主留下的,老爷子去过一趟欧洲,就特别喜欢那边的风物。他瞧着花园顺眼,就不许人动。后面的花园是搬过来后嫡母后新做的,里面养了很多花,她和我大嫂都喜欢那个花园——回头带你去看。”

    说话间他这才好好看她,难得见她梳了爱司头,长发盘起来,鬓角别了镶钻的发夹。一条葱色晚礼服,还是没穿旗袍。他私想着她穿旗袍应该是顶好看的,但今晚穿礼服也好看。因为腰细,更显得盈盈纤纤,亭亭玉立。耳朵上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同她的礼服颜色搭成套。她说话的时候,耳坠子轻轻晃动,像水面上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因为眉目本就浓重,浓妆反而显得拖累,只化了一个淡妆,却也于洁净无邪里透出一丝艳色。

    他看得有些久,久到她面颊上的霞色越来越浓。他再这样看下去,南舟都要疑心自己成白灼虾了,于是把手里的锦盒拿给他看,得意道:“刚才在花园里同人下了盘棋,赢了奖品。”

    他笑,“小帆船真厉害……是什么东西,不怕人家放只虫吓唬你?”

    “不能吧?”南舟把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没听到虫叫。“是位老先生呢,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吧?”

    江誉白有些诧异,但在花园里下棋的老先生——那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南舟虽然说着不信,却把盒子塞到他手上,“你替我看看。”

    江誉白掀开一个小口,不过没看里头的东西,假装犹豫了一下,“我也怕虫子,怎么办?”

    南舟听他这样说,想了想,“那算了,还是我自己打开吧!”说着伸手去拿。江誉白却笑着躲开了,“小傻瓜,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南舟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他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玩笑的心也荡然无存了。他垂下眸子,慢慢打开了盒子。南舟见他似乎神色变了变,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她拿不准那是什么意思,小声问:“是什么?”

    他忽而一笑,把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还没看清是什么,有个凉润润的东西已经套在了手腕上。是只羊脂白玉手镯。

    手和腕子都在他掌心里托着,他认真端详了一下,眉目皆弯,“大小正合适,也衬你的手。”

    南舟瞧着这块镯子不是凡物,“哎呀,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知道这么贵重,我就不要了。”说着就去撸镯子。

    江誉白立刻握住她的手,“不要取了。人家给你的,你不要就是不识抬举。你不是说是你赢的吗,现在还回去,叫人家怎么想?大不了有空过来多陪他下几盘棋。”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陪他下棋……”

    但她忽然注意到她的手被他握住了,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整个手背都麻了。随即,他掌心的温度传过来,从手背一路传到脸上,脸热得火辣辣的。这下镯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客人太多,人多眼多嘴也杂。江誉白松了手,假装不知道她为什么害羞,只笑着道:“等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其实他们站在角落里,不见得有人会注意他们。可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羞意难当。她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人群有一丝躁动,南舟也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几个戎装军人簇拥着一位老先生走进大厅。他手拿着文明棍,一身长衫磊落,走到了麦克风面前,向众位来宾道谢,又简短地说了几句冠冕的时局要事,安一安众人的心。

    南舟愕然不已,“江誉白,那个、那个是你爹啊?”

    “怎么了?”

    “刚才和我下棋的人就是他……”

    江誉白但笑不语,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父亲别说同他下棋,连说话、见面的次数也数得过来。他早就过了渴慕父母之爱的年纪,但不再渴望不代表不渴望。他只能远远地遥望他、景仰他,和不相关的旁人没什么不同,虽然他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这镯子同他那块坠子是一个石料做下来的。儿子给坠子,媳妇给镯子,江家的少爷们都有这个。这样一想,怕是老头子早就打听过南舟的身世,故意探一探她。难怪不得要他带南舟来。老头子既然肯把镯子给她,可见是瞧上眼的。他没想过这事情会这样顺利定下来,也没想到父亲肯亲自出马过问他的终身大事。

    他这样想着,感觉到有人向这边看,于是顺着目光,看到了裴仲桁。四目相对,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裴仲桁又把头转开了。“江南号”,原来是这个“江”。

    南舟也瞧见了裴仲桁,低声“哼”了一声。

    江誉白听见了,小声笑道:“还在生气呢?”

    “生气,气死我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边老帅讲完了话,同几位政商要人略喝了两杯便离开了,只剩江夫人招呼客人。江夫人显然也是瞧见了江誉白一直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连客人也不应酬了。便叫人喊了江誉白过去帮忙招呼客人,陪客人跳舞。

    南舟知道他今晚肯定忙,便叫他先去做正经事。他怕她受了冷落心里不舒服,便低声道:“你千万别偷偷溜走,我去去就回来,然后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南舟自然是不会离开的。见他走开了,便提着裙子径自走到了裴仲桁面前。

    裴仲桁这时候本坐在一旁同人说话,拿着酒杯轻晃着看杯壁落下的酒痕。透明的玻璃杯里却是透进一抹葱绿色裙摆,轻轻晃动,同酒一起落到杯底。他抬起眸子,面前站着面色不善的南舟,正挑衅地目光看着自己。

    “九姑娘。”

    南舟正要说话,裴仲桁却转头同旁边的人道:“这位是南家的九姑娘,船政学堂的高材生。李兄往后有什么船舶上的问题,大可以请教九姑娘。”然后转向南舟,“这位是鄂中来的李老板。李老板虽然跑江河船运,同九姑娘也算是同行。”

    南舟见有外人在场,便收了浑身的刺。那李老板见她很有几分姿色,便请她坐下寒暄。并非真以为她能有多少真才实学,只是漂亮的小姐总是讨人喜欢的。随意聊了几句,说起他的船在汉江里翻了船,损失不小。南舟便道:“汉江那一段水域情况复杂,需要吃水浅、吨位小,但是马力却要大的船才稳妥。”

    李老板又问起造价低廉、江海皆可用的船。南舟想了想便道:“那可以买蛋船。”因为身上没有纸笔,便手指蘸水在茶几上草草画了一条船。“这是一种无底龙骨的平底船,主要航行在震州和沪上之间。这船型线好,因此气阻、水阻都小,航速就比较高。从震州到沪上,正常天气,十五个小时就开的到。远航也是可以的,我就知道不少人用这船去过东洋和南洋。要说缺点也是有的,就是船的分舱多、舱口小,装卸货多有不便。但适应水域极其广,江海都不在话下。这样看,那点缺点也就可以忽略了。当然,若成本方面稍微放宽些的话,自然还是按照当地水域情况定做船型,再加以最先进的动力装置是最好的。”

    那人本来瞧着她一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的做派,却不料是有真才实学。打从心里钦佩起来,便正起了颜色同她攀谈起来。

    裴仲桁并不插话,只是默默在旁边慢慢啜着杯里的酒。目光垂在酒杯里,他不看她也知道她此时眉毛一定是微微扬着,下颌也比平日略高一点。那双眼睛定然是眸光闪动,神采飞扬。

    李老板聊了一会儿,转向裴仲桁,“裴二爷的新铺子通平号,也是在走船运?”

    裴仲桁淡淡道:“小生意,不值一提。”

    南舟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可不是聊天的,是来“报仇”的。

    舞池里这时候已经结束了几支舞了,新的一曲又响起了,南舟偏了偏头,“裴二爷不请我跳支舞吗?”

    他确实没打算请谁跳舞,也没想过她会主动让他请跳舞。但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怕是等下大约要给自己些颜色看看。但他还是放下了杯子,站了起身,一躬身,“不知道九姑娘肯不肯赏脸陪鄙人跳一支舞?”

    手伸了出去,隐约听到了磨刀霍霍的声音,然而放进他手心里的手却是柔软无声的。戴着白缎面长手套的一双小手,柔若无骨。无端心头微颤。

    她的高跟鞋怕有三寸高,今天看着更高挑一些,人到了他下颌处。大约各怀了心事,姿势都说不出的僵硬。她的手虚虚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若即若离地靠在她后背。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瞪着眼,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裴仲桁忽然牵唇笑了笑,朗月清辉照出一湖风轻水浅。“九姑娘要是打算狠狠踩我一脚,能不能换个人少的地方?我定然是吃不了痛的,回头叫起来人家不会想我怎样,反而会觉得九姑娘舞技太差——坏了你的名声不大好。”

    南舟的计划被他看穿了,这下犹豫了起来,脚步就有点乱。好在他是个好舞伴,带了几步,她又跟上了节奏。

    “九姑娘是来同裴某算账的吧?”

    她“哼”了一声,觉得这人简直太讨厌了。不过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年轻,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她报仇,不是要杀他、烧他的房子,而是要在生意上打败他,收他的铺子、抢他的客人。她心里琢磨着,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在自己眼前伏低做小、俯首称臣、跪地求饶,大约会是顶有意思的事情。这远大的理想一旦树立了,连带着看这个人都顺眼多了。

    看她是收了刺的样子了,裴仲桁也端正了神色道:“上回的船资尾款还没付给九姑娘,回头有人会同九姑娘结算。”

    她又“哼”了一声,爱理不理。同那条船比起来,尾款算得了什么?

    “不管九姑娘信或不信,船不是我放火烧的。九姑娘交了保护费,就该受到应有的保护。既然在我的码头出了事,我难辞其咎。在商言商,那条船按你买入价,加上这些日子的误工费,我赔你一半。”

    她挑起眼睛,满是讥诮,“裴二爷不用客气,我当是花钱买教训,肉痛了才好长记性。”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后一句话他是认同的。“等我说完。在人情来说,九姑娘救了家母,大恩无价。但既然要恩怨分明,总有价可计。我亦不喜人来日拿人情做要挟——所以另一半钱我也赔给姑娘,当我谢姑娘救母之恩。”

    南舟气得胸疼,什么叫“拿人情做要挟”?扔几个臭钱,打发叫花子?她双目简直能在他脸上瞪出个窟窿来。想要抽手再给他一巴掌,但手却抽不动,被他牢牢握住了。

    他仿佛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愠怒,继续说道:“当然,我知道九姑娘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但裴某做事,向来一是一、二是二。所有事情放在台面上,绝不背后伤人。”

    “呵!你不背后伤人?”简直好笑!他不背后伤人?能把她大哥带坏成那样?

    打是打不成了,索性抬脚准备狠狠踩他一脚出气。但他却比她动作还快,一扣她的腰,猛地把人拉近,她直撞进他怀里。自然踩不成了,站都没站稳,全靠他握着她的腰托住她平衡。他略俯了身,声音就落在她耳边,“九姑娘真气不过,到没人的地方叫你打两巴掌出出气也没什么。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给裴某留点颜面,如何?”

    还能如何?就是不答应他不松开的架势。这哪像在跳舞?简直像热恋的情人的依偎,叫旁人看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他们。南舟咬着牙说:“成!你先松开,这两巴掌我给你记着,来日再讨!”

    裴仲桁满意地松开了她。一曲正好结束,他躬身致谢的时候淡淡道:“其实九姑娘与其防着我,还不如多小心一点身边的人。”

    放火的主顾叫程燕琳,正是江夫人的庶妹。他刚查出来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但今天一见到江誉白,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他是可以告诉她的,但想来她是不会相信他,那么还是叫她自己用眼睛看吧。她既然决定投身商海,这一脚踏出去,那么那些沉浮坎坷、算计利用、拥有失去——所有的一切都得她自己亲历一遍,方能浴火得生。

    南舟自然想不到他说的“身边人”是指谁。当然他说的什么她都不信,只当他故弄玄虚,她也懒得问他。

    江誉白好容易脱了身,再到她身边时她刚好同裴仲桁跳完这支舞。裴仲桁一直神色淡淡,见到他也只是浅浅点了点头,没有交谈的意思。

    江誉白刚才应酬的是江家的一位世交,所以也没有办法分神去注意他们。这会儿见南舟还面有不甘,好像下一秒就能扑上去在裴仲桁脸上挠上几爪子,猜想大约刚才是报仇未果。待裴仲桁走开了,他低声笑道:“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

    “有什么可怕的,怕我打不过他吗?”她赌气道。然后觉得其实自己大约可能真是打不过他。

    江誉白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什么吓了他一跳,只半开玩笑道,“我怕你做了他的舞伴,今天就不陪我跳舞了。”

    南舟还没来得及脸红,江夫人程氏却同大少奶奶梅氏一起走了过来。程氏摆着慈母的微笑,梅氏挽着婆婆,“小白,你怎么又躲起来了?你大哥懒得应酬客人,你也躲懒,今天真是要累死我和燕姨了!瞧她一直陪着客人跳舞,到现在都没歇过。”

    江誉白恭恭敬敬叫了声“母亲,嫂嫂。”然后笑道:“燕姨是社交名媛,更何况今天大哥带来这么多青年才俊,她得闲才怪。”

    程氏只是淡淡地看着两人闲话,眼波却已经在南舟身上打量了一个遍。梅氏说话间也看了南舟好几眼,“这位小姐瞧着眼生,小白你怎么不介绍介绍?”

    江誉白从善如流地将双方介绍了一下,梅氏瞥见了南舟腕子上的镯子,怔了一怔,下意识偷眼看了看程氏。程氏却是没看到一样,笑着问:“南小姐会打麻将吗?”

    南舟点点头,“会一点,打得不好。”

    “那过来同我们打会儿小牌去,正好缺个牌搭子。厨房单独做了木瓜燕窝,咱们过去吃一点润润。”

    梅氏很懂得婆母的心思,上来牵了南舟的手。见江誉白要跟着,梅氏便摆了下手,“你不要跟着捣乱,快去看看你哥,不要叫人趁机给他灌酒了。”

    江誉白笑问道:“嗨,嫂子是想叫我看着大哥少喝酒,还是让我看着不要叫其他小姐闹大哥呢?”

    梅氏被他说中了心思,面颊一红,啐了一口,“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真该娶个少奶奶好好管管你!”说着眼角扫了扫南舟。南舟同江誉白对视一眼,慌得偏了头躲开目光。

    梅氏领着南舟去了旁边的小花厅,花厅里已经有几位不爱跳舞的太太在打麻将。看到程氏进来,都站起身。程氏摆摆手叫她们坐下,下人把准备好的燕窝端上来,太太们吃吃聊聊,然后又开始打起了牌。

    南舟收着打,输多赢少。梅氏时不时问问她家里情况,南舟也没什么隐瞒。程氏瞧着这女孩子同程燕琳说的情况差不多,样子出挑,为人不卑不亢也大方,没有小家子气。祖上出过翰林,母家也是鄂中望族——自然现在是式微了,却更合她的意。程氏觉得她和江誉白也算登对,出身也说得过去,不算上不了台面。

    同桌的牌搭子是副市长黄夫人,洗牌的时候几双手揉着麻将,谁手上有什么一目了然。黄夫人笑道:“哟,南小姐这只镯子好看,我怎么记得少夫人也有一只?”

    梅氏早觉察到,只是没提。见黄夫人提起来,便是笑着说:“确实很像,不过南小姐这只镯子瞧着更润。南小姐在哪家店寻到的?”

    南舟尴尬地说:“不是买的。是同老帅下棋,运气好赢了棋,老帅送的。”

    梅氏看了看婆婆,程氏却神色淡淡,边摸牌边道:“我们家老爷子,是个西洋棋痴。一把年纪了,整日里到处寻人下棋。下棋还一定要有彩头,赢棋的都有礼——也真是个老顽童了。”

    “那是少帅青出于蓝,老帅才能这样气定神闲在家颐养。”黄夫人奉承道。

    “不过南小姐也是棋艺过人,竟然赢了公公。这下好了,公公棋逢对手,往后怕是要请南小姐日日过来下棋呢!”梅氏是个温敦性子,世家出来的单纯小姐,一辈子顺风顺水,没什么花花肠子。觉得南舟既然在老帅那里过了明路,这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妯娌间自然要和睦相处,因此对南舟十分热情友好。

    几个人说说笑笑,打了三四圈麻将。江誉白一趟一趟跑过来,站在南舟身后替她看牌。他一站在她身后,她就有点不知所措,乱点炮,害得梅氏每次都输。梅氏见婆婆脸上也有了疲色,便推了麻将,嗔他:“好了我的四少爷,赶快把人带去跳舞吧。你再看下去,这个月给绍澄、绍澈买零嘴的钱怕是要输光了!”

    江誉白笑着说:“嫂子输了多少,我都垫了还不成吗?侄子们这个月的零嘴我也包了。就让我多看会儿呗!”梅氏不理他,笑着把他们“赶”了出去。

    两人总算是得了空,江誉白带着南舟出了小花厅。“打麻将是不是很无聊?”

    “也不是,偶尔打会儿也挺有意思……时候不早,那我先回去了。”她刚才就已经如坐针毡了。梅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多少也听出来一些,这是把她当做江誉白的女朋友了?可她又不是。

    江誉白看了看手表,“还早。先别急着走,回头我送你回去。现在带你去个地方。”说着揽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从边门溜出去了。

    程燕琳向来是社交场里的明星,今天又有几位特意介绍给她的青年在场,她一直没能脱开身。别说同江誉白跳舞,就是一句话他都没同她多说。这时候眼睁睁看着他带着南舟从侧门出去,心里又恨又急。等到好不容易甩开了人,她也跟着出去,庭院寂寂,根本瞧不见人影。

    程晏阳也追出来,“姐姐,你怎么到外头来了?大少奶奶叫你过去打牌。”

    陈燕琳满脑子里都是南舟的手上的镯子。梅氏领着南舟过去打牌的时候,她就看到了。没想到那个女人动作这样快,走了老帅的门路!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地明白,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戴上那个镯子成为江誉白的妻子,只有她没资格。她为什么是他的长辈,他们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她从来没这样恨过,几乎把嘴唇咬烂。只能满怀恨意地望着那片黑暗的庭院,人也快要同那黑暗融在了一起了。

    江誉白领着南舟分花拂柳往后园去。路上没什么人,说人迹罕至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感觉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南舟脚步有些迟疑,“嗳,我说咱们在外头乱跑,不好吧?”

    江誉白也停下来,瞧出她的不自在,笑着道:“你还怕我吃了你啊?”

    南舟咽了咽唾沫,不知怎么真觉得自己就是个落进陷阱的猎物。她赶紧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抱了抱双臂,“不是……你不要去应酬客人吗?”

    “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是不是走累了?前面就是了。”江誉白扬扬下颌。南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黑黢黢的一片,哪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可又怕离他太远,只能紧跟在他旁边。

    “夏天的时候,这林子里有萤火虫,很大的那种。明年咱们一起来看。”

    南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这人招虫子,可不敢夏天往林子里钻。每回同别人在一起,蚊子只追着我盯。偏我还对虫子过敏,一咬起来就又痒又肿,没个十天半月的下不去。”

    江誉白笑,很想说“大约你的肉比较香。”但这话在心里没说出来。

    林子也不大,说话间就穿过去了。一出林子,眼前霍然开朗,一大片湖面出现在面前。

    江誉白走到湖边把停在那里的小船往岸边拉了拉,然后冲她招招手,“过来,我们去湖心看月亮去。”

    南舟又惊又喜,这会儿已经忘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这码儿事了,提着裙子坐进了小船。普通的欧式手划木船,刚刚好坐两个人。她坐进去了才发现船里有个食篮,她俯身翻看,里面有冰镇的水果盘和葡萄酒。五六种水果,被切成了拇指大的方块。还有吃水果的银色的小水果叉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弄的啊?”

    “我猜你在外头大概不会好好吃东西,叫人准备的。现在你可以敞开肚子吃了。”

    南舟笑着把果盘抱到膝盖上,又开心又有点遗憾道:“也不行啊,我穿了束腰,吃多了肚子会疼的。”

    江誉白忽然想起今天晚上还没请她跳舞,他目光在她腰间滑过去,纤腰不盈一握。月光从天上洒下来,胸前丘壑如霜似雪。他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穿着不舒服以后就不要穿了。”

    “为了好看嘛。”

    已经够好看了。他在心里想。他平常也没同谁去过公园,划船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他支好了桨,双臂机械地摆动,很是不得要领。南舟看着船总打着转儿,不仅不帮忙还吃吃直笑。

    江誉白停了桨,“你会划船吗?怎么划的?”

    “我只会开船,不会划船。”

    “有区别吗?”

    “当然了。”南舟道。然后便是长篇大论地说了区别,反正意思就是她不会划船。

    江誉白在那一堆从来没听过的专业名词前投了降,放弃了她能指导自己的幻想,决定自食其力上下摸索。

    “你要是问我往边上垂向移动多少这个船会翻,我大概能很快给你算出来。”南舟末了来了这么一句。

    江誉白噗嗤笑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坐着,我可没打算这种天下水游泳。对了,会游泳吧?你要是不会游泳得先告诉我,万一我不小心把船弄翻了,我好有点准备。”

    南舟单手托腮,得意道:“海边长大的,怎么会不会游泳?我水性不知道多好,我还会潜水呢。”

    江誉白夸孩子似的将她夸了一通,夸得她眉眼弯弯。他也渐渐摸索出了划船的门道,动作也娴熟起来。

    湖本是人工湖,湖面虽然开阔,到底比不上自然天成的大湖,一会儿就划到了湖心。湖心有个八角凉亭,江誉白拿桨搭住石梯,将小船靠上去。他先跳下船,系好了缆绳,然后把她也拉上来。

    圆月当空,湖面微风扫过,一片粼粼波光。水光潋滟,远处湖面雾气空濛。是一派“良夜清风月满湖”“湖光秋月两相和”的好景致。

    “虽然比不上在海上的月亮,应该也不太差吧?”江誉白望着湖面道。

    南舟点点头。

    江誉白上来的时候把篮子也提上来了,这会儿拿了杯子倒了两杯酒,“‘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瞧我这记性还不错,还能记得从前先生叫背的诗。”说着递了一杯给她。“来,咱们也学一学李太白,把酒问月。”

    南舟今晚已经喝了几杯了,知道自己酒量不行,怕自己喝醉了闹笑话。本是旷达飘逸的诗,但南舟从他的语气里咂摸出些落寞滋味,便不忍心拒绝他的酒,接过来小小喝了一口。

    江誉白仰头把一杯都喝光了。放下杯子,看她杯子里的酒没怎么动,问道:“不爱喝这个酒?”

    她小脑袋快速摇了几下,“不是,我怕喝醉了,回头发酒疯。”

    江誉白觉得她真是可爱透了,也不勉强。从她手里把杯子拿过来,替她喝完了。南舟觉得这酒劲儿太大,开始有点上头了。

    江誉白其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忽然很想母亲。他从来没见过生母,但这时候很想问问母亲,你喜欢她吗?

    南舟觉得他的样子同往常不大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冥冥中似乎感觉到什么,可又不知道是什么。

    夜深露重,她穿的礼服单薄。江誉白脱了外套给她披上,身上立刻像裹着一床暖暖的被子。但他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就没再挪开。

    南舟觉得她一定得说点什么,不然心慌得要受不了。“裴仲桁说船不是他烧的,要把船钱还给我。”

    江誉白想笑,这个时候说这个,真是个会煞风景的丫头。但长夜漫漫,这里又不会有人打扰,总能把话说清楚。于是他“嗯”了一声。

    “我想好了,等我的新船到了,就租给别人,这样就有了固定的收入。然后我再拿船抵押,再买一条船和他竞争。我的船新,装备好、速度快,收费再比他低,他通平号里的船就没法和我竞争。”

    江誉白这下认真起来,闻言摇摇头,“你若真想和他竞争,不要同他打价格战。你资金不够,打价格战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如果只是想拖得对方没生意,最后只会两败俱伤。你要记住,做生意,竞争并非一定要你死我活。相反,合作反而是一种竞争的手段,双赢是最好的局面。”

    “合作?我可不想跟他合作。”南舟咕哝道。

    “震州那么多码头,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船停在他的东望码头?因为他的码头管理最规范,收费最合理。你羽翼未丰,现在最重要的是韬光养晦,增长经验、积累资金。你与其把船租给别人,不如租给裴仲桁。只要你的船挂在他的名下,他一天不倒,就一天没人敢动你的船。无论是仇人还是敌手,先得从他身上学到他最厉害的地方,然后才知道怎样对付他。”

    南舟咬着唇消化他的话,思考了一阵,最后莞尔一笑,“你说的对,我不该意气用事。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可她笑着笑着,觉得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微妙,他的目光变得很深。他的双手这时候还在她肩上,她觉得自己动不了。他不能总这样看她,再这样看她,她一定要胡思乱想自作多情的,那今天晚上别想睡了。借着酒意盖脸,她小心翼翼地问:“江誉白,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江誉白轻轻叹了口气,唇边有很轻的微笑,“我在追求你啊,还没看出来呀,小傻瓜。”

    这下轮到南舟傻了,不争气地打气隔来。“你……呃……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俯身下来,把唇靠近到她耳边,“我说我在追求你,我只对你一个人这么好。现在听清楚了?”然后直起身子,笑着望着她。

    南舟的眼睛已经忘记眨了,脑子在想,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喜欢我?”他笑着问。

    怎么还有这样问的?不应该是向小姐表白求爱的吗?南舟这下彻底傻了。

    将誉白勾着唇笑了。“不说话怎么行?喜欢就喜欢,不喜欢……那我,再努力努力?”

    这和姚樱华和女同学们说的完全不一样啊!看来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南舟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终于想到了答案,很轻地点了点头。

    “没瞧见……姑娘到底怎么个意思?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佯做听不见,把耳朵送到她唇边。像在她面前突然放了一个火盆子,让她脸烧得不行。

    哪有这样逼人的?但她不打算骗自己。咬了咬唇,还是说:“……喜欢。”

    他听到了答案,笑意温存地瞧着她,但还不肯罢休,“喜欢哪一个啊?”

    南舟想捂脸,手还没抬起来叫他抓住了。

    算了,豁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喜欢你,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

    “小帆船,”他顿了一顿,她抬起目光望着他。“我爱你。”

    他说的是“爱”!她眼睛眨了很多下,呆呆笨笨的。她有时候聪明伶俐,有时候又傻的可爱。江誉白觉得对于这样的笨学生,言传不如身教。

    南舟眼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她背后是柱子,柱子后是湖水,她也无处可躲,那么高的一个人呢。他一点一点逼近了,脸就要挨着她的脸,发烫的气息扑在鼻端,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拿手背挡住嘴,于是他的唇就吻到她的手心。很轻,像小鱼在啜她的掌心。心弦像被人拨动了一下。

    贴得近很了,她呼吸不畅,偏了偏脸。人像被煮熟了,脑袋快垂到地下去了。

    “怎么了?”

    “你靠太近,我头晕。”

    江誉白轻笑出声,抬手握住了那只碍事的小手,但她的另一只手又挡住了唇。

    “又怎么啦?”

    “你是不是要吻我?”她问得很认真。

    江誉白哭笑不得,“一般到这个时候,男士就是要吻女孩子的呀。”

    南舟很迟疑,又有点后悔,刚才吃多了东西,万一等下忍不住吐在他身上就不好了。

    “一定要?”打着商量的语气。

    他低头一笑,“是想要。”

    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人都能软成一滩水,完全没办法拒绝。

    江誉白见她脸上渐渐浮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笑着问:“害怕?”

    南舟点点头。赧然地说起女同学吻过她一回,像在吃蜗牛,生吃的,活着会动的那种。

    江誉白这回真是没忍住,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强忍住笑,声音越发温柔,“那你试一试?和喜欢的人接吻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在蛊惑无知少女的坏人,诲人不倦,谆谆善诱。“你要是不喜欢,我随时停下来。”

    南舟抿了抿唇,过了好半天才点点头。但他一靠近,她还是想躲。他也觉得好笑,像是在骗孩子嘴里糖。自己也严肃不起来,老是笑。他一笑,她笑得更起劲。

    这样子可不大对,好不容易培养的情绪,她一笑就要破功了。最后江誉白索性捧住她的脸,手里是红透了的一张脸,耳尖一直红到了耳珠,垂着眸子一直不敢看他。

    他轻笑着把她拉近,“你可以把头抬高一点。”

    她是个好学生,乖乖把下颌扬得高了一点。眼睛紧紧闭上,像等着一场风暴的侵袭。江誉白垂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拉开了一点距离,看她的表情。

    和她想的不大一样,只是感到他的唇又热又软。她眉头松了松,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问:“就这样?”

    他笑,“当然不是。”

    再一次吻下去,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触碰,而是噙住了她的唇。温柔地吮吸,再一点一点用舌尖分开她的唇。寻觅到她的舌,缠绕舔舐。她觉得脑子木起来,无法感受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触感。只知道他的手托着她的脑后,强有力双臂抱住她,把她压向自己,唇里却又是那样柔软。

    蜗牛早就爬开了,只剩他的舌,和风细雨般缠绵而温柔。

    慢慢松开了她的唇,她的唇晶亮而红润。南舟觉得很虚弱,需要紧紧抓住他才行。她睁开眼睛,抿了抿唇,舌尖还舔了一下下唇。他又想吻她了,但还是绅士地问一问小女人的感觉。

    “还可以?”

    她真的在思考他的问题,然后忽然扬着唇角赧然地笑了,目光清澈。“是甜的……”

    他的心软得不像话,她怎么可以这样甜。“和喜欢的人接吻就是甜的啊。”

    他又把她抱进怀里,她也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前,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好像是一叶小舟终于停泊在了风平浪静的港湾,这样宁静安心。像一个梦,又像是一个梦成了真。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睛看到天上的满月,月圆人圆,莫名就生出了“从今夜夜长辉光,年年月月无磨折。”的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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