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醋(三)-《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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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不想躲,便老老实实给我受着。”
他每说一句,便落一笞,十七条性命,梅父责了他十七戒尺。
打到最后,鲜红的血渍渗出中衣,从梅长生后背的衣布洇出。
他低头,却不躬曲背脊,清秀挺拔的身姿跪在那里,始终未喊一声疼。
梅父责完,看着那片透衣的血痕,目光隐烁。瞧着低在他面前的那簇漆黑的发顶,指尖动了一动。
他将戒尺丢回桌上,抚了下他的发。
“受过了,便放下。”
梅长生先前无论听父亲教诲什么,都一心领受,唯独听见这一句,宛如心口窝揣进一块暖炭,熏得眼圈发涩。
知子莫若父。
父亲一贯知道他所想。
所以上次回家,他只试探提出令梅氏子弟驻西域开办学塾,父亲便直接道:“你将来敢做佞臣,我断你的腿。”
父亲那时便看了出来,他令梅氏去西北蛮荒之地扎根,是为了给自己铺路,巩固根基,聚积功绩,以向圣上求娶大长公主。
当一个有能力又有所求的人身处高位,权臣与奸佞,本在一线之间。
就像归白园事件,哪怕他初心再好,苦衷再多,补偿再到位,杀人与救人,本也在一线之间。
这种非常之法,可一而不可再。所以哪怕陛下都已宽恕梅长生,梅父还是要要罚他,罚过后,又令他放下。
“男子立身行事,不做不错,出此门,做十分事,也许便有九对一错。你不可自恃那九分,便对一分小恶视而不察,却也不必苛守着那一分,枷上心锁沉重前行。世间什么最重?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若时时刻在心里,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是他梅洵的道理。
“是,孩儿记得了。多谢,爹。”梅长生如释重负地抬起一双亮亮的漆目。
梅父反倒不耐烦起来,拉着他起身,瞧了眼儿子的后背,取过他的外衫递去。
梅长生接过,眼帘垂落处,望见那只清瘦有力的手。
想起父亲将自己从祠堂背回的那次,想起那句“严冬不肃杀,何能见阳春”。
他忽抿唇问:“爹,你是不是早已料到,我会将明珠再带回咱家?”
年轻男子的神情中,没有才被责罚后的阴郁不满,反而阳光明朗,还带有几分小小的讨功羞喜之意,连背上的伤也丝毫不觉痛。
这可谓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在严父前流露如此情状。
梅父见他这副德行,一脸嫌弃地背手往外走,“出息。我若是公主,早带着宝鸦改嫁去了!”
踏出槛外,秋空正是澹远高澄,背对儿子的梅老爷,眼中流露出一点不易见的浅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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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啾!”厅中,宝鸦忽打了个小喷嚏,揉了揉鼻尖,也不知是不是有谁在念叨自己。
那厢梅太太与公主话了几句闲言,询问宣明珠昏礼打算如何举办。
其实这婆媳俩眼下都担心着梅长生受责,不过是拿话解心情罢了。
宣明珠既被梅太太按住,想想梅老爷行事有分寸,便也定下心来,收回时不时瞟向厅门的视线道:
“宗室结姻那一整套的繁文缛节太费事,历过了一遭,依我意思,这回不想再折腾了,自家亲朋设宴款待一番便是。可长生,执意要大办。”
念出那两字,宣明珠的神情温柔下来,“我拗不过他,便说这次就在梅家举行……”
“这敢情好。”梅眉山嘴快接口,“咱们家好久没这般热闹过了,上回我便没能去上京参加兄嫂的喜宴,正好这回为嫂嫂梳喜妆!啊,还有喜服绣被,嫂嫂若不弃,扬州颇有巧绣娘,保您想要什么样儿的纹式皆有。”
“还有我还有我,”宝鸦最爱凑趣,也收回望着门边走神的视线,举起一只小手,“我都想好啦,我要挡催妆!出题考验爹爹,爹爹答得上来才许迎亲哩。还要当出轿小娘,引我阿娘进喜堂!”
梅豫听了噗嗤一口茶喷出,笑得打跌,“妙,妙,又是娘家人又是婆家人,真不够你忙的了。”
当时风俗,新娘出嫁时,多由娘家人在闺房外,佯意拦挡新郎官迎亲,命作诗等事,以此考校心意,俗称挡催妆。
而迎到新娘上轿后抬至喜堂,夫家又会安排一名五六岁的幼女,牵轿中新娘衣袖三下,新娘始出轿,这小童便叫做“出轿小娘”。
只是从没听过,娘亲出嫁,女儿来当这出轿小娘的。梅眉山闻言都觉出奇,真不知小宝鸦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从何而来。
可是转念想一想,又觉得再合适不过。
她转头敬慕地注视这位天潢出身的嫂嫂的瑰姿佚貌,又浑出主意,说成婚当日必要多想几个法子拦一拦堂兄,不能让他轻易抱得了美人归。
都是姓梅,可女孩子的心都是向着女孩子的,觉得男人娶亲经些磋磨,是天经地义之事。
她姑侄两个说得热闹,梅太太面上亦浮暖色,仿佛大喜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
不过沉吟思量一番后,她还是柔声软气道:“小孩子家不识得体统,殿下见谅。殿下为尊,自然应在洛阳举行昏礼,之后殿下若有意,再在扬州办一场,悉听你的意思。”
果然母子连心,宣明珠听了暗想,颔首说,“正是,长生也这样说。”
他当时的原话是:“上京皆知你因我受了委屈,这份颜面,我自然要为醋醋补足。我知你不在意,我却十分在意。三媒六礼、聘雁迎亲的步骤都不可少,当年明帝陛下为你备下的熏灼排场,我不敢说与岳父比肩,但亦绝不会逊色。醋醋什么都不用操心,我都会筹办妥帖,你只要坐等长生来。
“这回,我诚心诚意地娶,你风风光光地嫁。”
回想他说这番话时郑重而又眼含期盼的神情,宣明珠心中便觉有一股蔚蔚的暖意流过。
梅太太满意儿子的懂事,点头道如此方为正理。梅眉山笑说,“这样更好,我便可去洛阳了。嫂嫂你不知,阿爹总拿我当小孩子,拘着我不许远走,这回参加兄嫂婚宴,他可没理由再拦了。”
正说到这里,门口响起一道温醇的声音:“在聊何事,如此热闹。”
宣明珠闻声忙将目光投去,见梅长生步履从容地入厅,看不出什么异样,神情却似比方才出去时轻快许多。
他知她担心,朝她微笑摇摇头。梅豫起身笑回,“宝鸦方才说,要趁父亲迎亲时出题考校父亲呢。”
梅长生剑眉微扬,挑挞含情似的,向上首的宣明珠看去一眼。
小姑娘被当头告了一刁状,凶凶瞪梅大一眼,连连摆手说不是,跑到父亲身边娇赖地挨着他,拢嘴悄悄道:“我和爹爹最好,到时我助爹爹一臂之力。”
说着又扳开他的手掌心盯着看,摸了摸,“爹爹,祖父未罚您吧?”
“无事。”梅长生笑着抚一下她的小脑瓜,“宝鸦乖。”
他告知母亲,父亲这会儿去了西园找二叔。梅太太点头,没有多过问他们父子间的话,“既如此,殿下远道回来必也乏了,鹤儿,且陪着殿下去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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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依旧陪祖母住在正房院里,宣明珠则与梅长生下榻在苑风园,亦即上一回省亲他们住的园子。
浮雕木廊下遍植凤尾芭蕉,苑风徐来,疏疏清响,若遇急雨,便有击金碎玉之声,十分入耳。
那屋室中亦收拾得整洁一新,一应帐幔玩器的布置都很合宣明珠心意,不知是梅长生提前来信告知的,还是梅太太心细周到。
她此刻却也顾不上细览,阖上门后便对梅长生道,“衣服脱下,我看看。”
梅长生微讶,“看得出来?”
亦不遮掩,听话地将外衫慢慢褪下,露出背上血迹微渗的里衣。
宣明珠见了,一双蛾眉便不由蹙眉。她此前便猜想以老爷的脾气,断不会说几句简单了事,却也不料打得这样狠。
不好说老爷的不是,上手帮他解带,慢慢将中衣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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