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华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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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就如我们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该是我,事到临头变成了公仪斐。试调时他不咸不淡问了句:“什么曲子?”

    我抬头答青花悬想。他愣了愣,随即展颜,轻声一笑:“这曲子斐倒会呢,不若让斐代劳吧。”那样的笑意融融,眼里却无半点笑意。

    乐声似泉水淌过林间晨风,公仪薰涂了墨绿脂蔻的指尖自浅色的水袖中露出,白丝软鞋踩着琴音,就像那唯独的一枝青花要攀着身体长出,却被扬起的纱衣轻而易举绑缚,那些动作有着禅意的美,比那一夜她跳给公仪斐的还要令人惊叹佩服。

    光线问题,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仪斐神色如何,难得的是没错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门客无不屏气凝神,偶有两声情不自禁地轻叹,都被琴音掩过。看来在座的不愧知识分子,艺术鉴赏水平普遍不低,全场只有小黄一个在打瞌睡。

    一曲舞罢,四下静寂无声。公仪薰雪白脸庞染出绯色,似冰天雪地间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视公仪斐的模样,像是没什么可在乎,手指却在身后紧紧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个称赞,是在等着他的称赞,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仪斐面前将琴抱走,他抬头对上她目光,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这舞倒很别致,从前没见薰姐跳过呢。”

    我正觉奇怪,一向不多话的公仪薰已清清冷冷地问出口:“怎么会没见过,他们说这是从前你做给我的曲子,我编给你的舞。”

    本来就静寂的林地更加静寂,若真是姐弟,两人如此对话着实不妥,公仪斐敛了笑意微皱眉头,一旁的公仪珊腾地站起身来:“你!”

    公仪薰微微偏头,声音不缓不急:“难道不是吗?”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个童声自席间糯糯响起:“才不是姑姑编的舞,是娘亲教爹爹弹的曲子,是娘亲为爹爹跳的这个舞,昨儿娘亲还跳给我们看过,姑姑胡说。”

    说话的小男孩是公仪珊的儿子,因过去的事我只了解一半,也不晓得这是不是公仪斐的亲骨肉。

    公仪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舞,为什么公仪珊也会跳。

    愣神之间看到公仪斐抱着那张琴离席过来,那是我带来的琴,他大约是来还给我。

    回过神来的公仪薰蹙紧眉头:“怎么是我胡说,那是我……”

    话未完被公仪斐皱眉打断,声音压得极低:“够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么可同她争的,你事事比她强又能如何,也该差不多点了,拿出做姐姐的样子来,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闹有什么意思。”

    公仪薰脸上的那点绯色瞬间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镇定,握着袖角的手却倏然拽紧。他同她擦肩而过,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却未有半点停顿,月白的锦缎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实并未用力。

    杯盘狼藉的条案之间响起极轻蔑的一声笑,公仪珊揽过身旁的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仪薰顿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公仪斐似乎对一切暗藏的机锋都浑然不觉,含笑递琴给我:“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这一支青花悬想,公仪薰跳得很好,从来没有过的好。可公仪斐对她说,够了。

    他一定不知道她是怎样来练的这支舞。魅的精神先于身体出现,两者磨合寡淡,精神无法精确控制身体,协调能力天生欠缺,为了让那些意到形却未十足到的舞步臻于完美,她常一个对时一个对时地练习同一个舞步。

    世人是因曾经而执着,可一个连曾经也没有的魅,她是为何而执着?我不晓得她对公仪斐是什么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只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假如她可以做到,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他却觉得她只是争强好胜。我想,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席间又是茫茫的笙歌,公仪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树,同那些浮华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条小鱼从湖里蹦起来,直直坠入水中,咚的一声,手中执了扇青瓷酒盏的公仪斐漫不经心瞟过来一眼,公仪薰从我怀里接过琴:“回去吧,近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记忆定格在公仪斐纳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对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虽然晓得这其实不关我什么事,但就像一只老虎爪子挠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们究竟是如何结局。

    可整整三日,公仪薰没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玮看我闷闷不乐,着力邀请我出门和他们一起蹴鞠。其实我的球技着实高超,因孩提时代,君玮和我都很不喜欢洗碗,就经常靠蹴鞠一决胜负。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输了就去找师父哭诉,最后还是他洗。能够重温儿时旧梦,我开开心心地踏出院门,突然记起慕言临别时再三嘱咐我务必照顾好自己,有点踌躇对抗性这么强的活动万一受伤被他发现怎么办呢,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茅塞顿开地觉得可以说是梦游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气风发地对君玮挥一挥手:“走,去鞠场。”

    公仪家别院着实大,绕了许久才到目的地。同卫宫不同,山野里的鞠场未有短墙相围,只画出场地来,树起两支碧竹,中结细网,做了个风流眼,对抗的两队哪队能将球踢过风流眼,且不被对方接住就算赢得一筹,最后以筹数多少定胜负。场上两队皆是公仪家门客,看来夏狩之后大家都没下山。

    刚开始对方很怕伤害我,只要我站在风流眼附近,就不敢贸然将球踢过来,担心球不长眼将这个弱女子砸晕。

    此后每当对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觉跑到风流眼底下站着,一次次取得防守上的重大胜利,简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时候为了逃避洗碗琢磨出来的解数也在君玮的配合下得到稳定发挥,拐蹑搭蹬之间,扬脚险险踢进三筹。

    真搞不懂师门考试时我在底下翻书,君玮怎么就不配合一下,不仅不配合还要告状,从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场,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玮拉我到场边一棵大树下歇着,候在一旁的小厮赶紧递来凉茶汗巾。分在敌队的百里瑨乐颠颠跑过来要和我们坐一起,君玮拿脚尖沿着树冠影下来的树荫边缘画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边去,不准踏进来。”

    百里瑨抬起袖子挡住毒辣日头,缩着肩膀委屈道:“为什么啊?”

    君玮扬了扬眉:“你说呢?”

    百里瑨认真想了想,脸慢慢红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们球头摸了一下腿啊,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嘛,难免……”

    我噗一口水喷出来,君玮咬牙:“老子管你被谁摸啊,老子问你为什么踢两个球两个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百里瑨呆了一下,低头嗫嚅:“运、运气不好。”

    君玮一个爆栗敲过去:“砸了人还敢说别人运气不好?!”

    百里瑨委屈地揉额头:“我是说我运气不好啊,我怎么知道球踢过去会那么准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没有照着她踢……”

    君玮挑眉打断他的话:“讲重点!”

    百里瑨小心翼翼看君玮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场就赶紧过来想道歉啊……”

    君玮不置可否哼了一声。我把百里瑨拉进树荫里:“那你快道吧。”

    百里瑨红着脸挠挠头:“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讲讲你怎么就被你们球头摸腿了啊?”

    百里瑨:“……”

    君玮:“……”

    比赛没完,众目睽睽下,分属敌对阵营的三名选手已勾肩搭背和乐融融,可想下半场我们仨都将没有上场机会。

    幸好上半场已玩得尽兴,多日搞得自己闷闷不乐的东西也一扫而空,抬头看天高云淡,不远处水蓝风轻。我喝一杯凉茶,再喝一杯凉茶,想起孩提时代也有这样的时候,常常同君玮抱着水壶去宗外的小亭纳凉,那时天真不解世事,君玮也是,本来以为他会长成一个才子,结果长成一个浪子。

    正有点筋疲力尽恹恹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和君玮争论上半场攻防问题的百里瑨突然瞪大眼睛:“咦你们看,那个黄衣小姑娘长得好可爱!”

    我被他振奋的语气吓一跳,手里的茶水洒出来一半,一边想什么样可爱的姑娘我没见过,一边顺着他灼灼的目光望过去,顿时觉得头嗡了一下。视线尽头处那风雅到极致的蓝,绚金的佛桑花海里,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临别时他对我说,等山上的佛桑花谢了,我就来接你。此后每夜入睡我都将这句话仔细想一遍,牢牢贴在心口,真心祈祷第二日让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盏,因这样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觉,而他分花而来,渐行渐近,闲庭信步就这样走过那些从我心上流转的思念等待。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要控制不住跑过去扑到他怀里,脚已经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没听他的话保护好自己一定会被打的,犹豫了一下觉得相见不在此时,再想起此刻灰头土脸的造型,顿时觉得相见绝对不能在此时,赶紧朝君玮背后缩了缩,企图让他整个挡住我。

    不知为什么他的步伐会这样快,刚踱到君玮背后已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我其实很想这么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发现,想着每次重逢总是让他看到我狼狈的一面,这次绝对不能这么衰下去了,一定要制造一次别开生面的相逢,要跑回去换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凉亭里风雅地喂个鱼抚个琴什么的,总之要让他大吃一惊。

    脚步声从面前经过,未有分毫停顿,我一边松了口气一边不晓得为什么又有点失望,耷拉着脑袋从君玮背后出来,百里瑨还在小声感叹:“啧啧,长得真是好看,其实黄裙子很挑人的,穿黄色也能好看到这个地步,真是天姿国色……”

    君玮冷冷扫了他一眼,百里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国色我对她也是没有一点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补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边的蓝衣公子是一对啊,我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没用……”

    捕捉到蓝衣公子这四个字,我想起方才看慕言,他身边好像的确是跟着一个穿黄裙子的姑娘……立刻瞪了百里瑨一眼,不高兴道:“你有没有长眼睛啊?”

    他茫然道:“啊?”

    我忍了忍,没忍住:“他们哪里有很配了,明明一点都不配。”

    百里瑨面带迷茫,做出个询问表情。

    我捏紧拳头想揍他:“快点说他们一点都不配,你当着我的面说慕言和另外一个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里瑨愣了愣:“慕言?谁啊?”

    我瞪着他:“你刚才说的蓝衣公子啊,他是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亲了,我都答应他了,就还是勇气十足地瞪着他说出来,“是我未婚夫婿。”

    “啪”,君玮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失手把水壶给掉在地上,飞溅的茶水绽了我一身。他手还停在半空中,神色震惊,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话,被凑过来的百里瑨惊讶打断:“是你未婚夫婿?那怎么不上去打个招呼?”

    我看着鞋尖:“……会被揍的。”

    百里瑨突然噤声不语,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释:“他要是晓得我不听话跑出来玩蹴鞠还被撞翻一次压在地上两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会揍我的……”

    身后慢悠悠响起一个声音:“哦?那是挺该揍的。”

    我面不改色地继续和百里瑨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太阳好大头有点晕唉……”说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双手从背后稳稳接住我,耳畔响起熟悉的低笑声:“你再演啊。”

    我睁开一只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着笑的目光,条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着他唇畔笑意加深,蓦然想起目前状况着实不是笑的时候,立刻老老实实从他怀里站起来,老老实实耷拉着头:“我错了。”

    慕言骨节修长的手指缓缓敲着折扇,声音响在我头顶:“哦?认错认得倒快,跟我说说,错在哪里了?”

    我头垂得更低:“演技没有你好……”

    慕言沉默半晌:“……认识得还挺深刻。”

    我干笑两声磨蹭过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试探着握住他袖子:“我刚是乱讲的,别生气啊,我不该跑出来玩蹴鞠,都是君玮的错啦,我本来今天要在院子里喂鱼抚琴的,他非要把我拉过来。”说完威胁地看了眼君玮,他了解地笑了笑,点头道:“对,是我把阿拂拉出来的。”

    我偏偏头,发现果然不是光线作用,奇怪地问君玮:“你脸色怎么那么白?”边说边要走近点过去看看他,却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玮还没开口,站在一边那个被百里瑨称赞天姿国色的黄衣小姑娘却天真道:“不管怎么说,女孩子怎么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在我们国家,这样的女孩子以后是没有男人肯娶的。”

    说完自觉失言地吐了吐舌头,看着我却又笃定地补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随便和男人一起,虽然我从小在市井长大,也从来不会和男孩子扎堆玩儿的。”

    我紧张道:“你和慕言是一个国家的吗?”

    黄衣女子愣愣摇头:“不是啊,我是唐国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还是有点不放心,抬头问慕言:“你们国家不会也有这样的风俗吧?那我经常和君玮他们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玮是我的哥哥呀……”

    话没说完被慕言笑笑打断:“慕仪也喜欢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种玩法,常常找我的护卫陪她玩你玩的这个。我们陈国没有唐国那样的风俗。”

    我顿时松一口气,前后想想:“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没错啊!为什么要认错?”

    慕言不紧不慢摇着扇子赞许地看着我:“你不妨再得寸进尺点。”

    说话间蹴鞠的下半场已经开始,我们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着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场上,我忍笑将身子挨着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进尺点,是不是像这样?”

    他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一把将我拉过去贴在他身上,从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黄衣小姑娘正好偏头回来兴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着我们,后面的话半晌没说出来,大概是她们唐国民风着实闭塞不开放,我朝她比了个鬼脸。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声又别过头。

    一看就知道是要问慕言关于蹴鞠的问题,百里瑨觉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让我很没有好感,握着慕言的手悄悄问他:“连蹴鞠是什么都不晓得的姑娘很没文化对不对?”慕言揉了揉我头发,摇头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同慕言一起的这个黄衣小姑娘据说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来山上看佛桑花,便让她跟着上山。

    原本以为佛桑花事了才能见到慕言,虽然提前见面,他却不是来接我的,只是去赵国途中略逗留几日,我觉得有点沮丧,但一想到连这一次见面都是额外赚来的,就觉得还是很值得。

    他是要赶赴赵国,其实途中无需专门绕道来柸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仪斐商议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鸽子都死绝了。想到这些,就觉得胸口满满的,很开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显比往常忙碌许多,早上陪我看了场蹴鞠,用过午饭后便同公仪斐闭门密谈,直到晚饭也不见人影,我想着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准时间差不多他该回来了,正要出门却想起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他是住哪个院子的来着?都这个时辰了再让丫鬟去打听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闷闷不乐地关了窗户准备睡觉。

    嗒,嗒,嗒,正要熄灯,窗户却被轻叩三声,胸口的鲛珠简直要从喉咙冒出来。我赶紧去开窗,未栓紧的窗扇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慕言手中抱了几卷书帛翻窗进来,随意将书册扔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冲我招招手:“过来。”

    我目瞪口呆走过去坐到他对面,转头去看看窗户,又看看他:“为什么有门不走,走窗户啊?”

    他拿了根细长的银针挑案上的灯芯,烛光里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会这种事,你见过有谁走正门的?”

    我咬着舌头:“你是来同、同我幽会的?可、可我不晓得该怎么幽会,我娘都没有教过我。”

    他肩膀微微颤抖,我着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土?早晓得就该去跟君玮打听一下,那些姐姐们同喜欢的人幽会是怎样我虽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学的。”

    烛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银针,我才看清这人是在笑,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却还在笑,我一边恼火地瞪着他一边想,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来真好看。等他笑够了,却抬手抚上我眉梢,还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问我:“皱着眉头做什么?看见我不开心吗?”

    我把头转向一边:“可你笑话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撑着头:“我怎么会笑话你,这些事情若是你样样都懂,我才要生气。”

    我有点怀疑:“真的?那你今天来是来教我的吗?”

    他摇头笑笑:“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听教人幽会这个说法。”话罢执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除了这个,我记得早上你要同我认错来着,后来被打断了,怎么,现在想起来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我起身离开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住:“还没想起来?”

    其实蹴鞠刚完我就反应过来,那时躲到君玮身后,立刻从面前走过未有丝毫停顿的那个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么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么也该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若是那样,我一看到他就躲起来一定被他亲眼目睹,他生气的一定是这件事,但要怎么解释?怎么解释都让人很不好意思……

    他果然道:“看见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习惯性地垂头,一垂头却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挣扎道:“才没有……”

    他左手扣着椅子扶手轻轻敲了两下,含笑道:“那我来猜猜看。”做出沉思的样子来,眼睛却望着我,“是因为和我重逢竟然没有戴着最好看的首饰,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惊道:“你怎么……”话到一半反应过来就这么承认太丢脸了,赶紧道,“才没有!”

    他眼睛里却仿似落下万千的星光,良久,将我拉进怀里:“没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紧,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打扮给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摇头:“你没有见过我最好看的模样,我十七岁那时候,脸上没有这道疤,连父亲都说我是他最好看的一个女儿,你要是那时候见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这些事情总是让人一想起来就伤心,我抹着眼角紧紧搂住他脖子,说出一见面就想说给他听的话:“我很想你。”

    他没有说话,却更紧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时刻。抬眼看到昏黄的烛火,就像茫茫孤夜里摇曳的唯一一点希望,墙壁上投下融为一体的两个影子,仿若时光在这一刻停止,再也不会有离别和悲伤。

    后半夜山中下了场大雨,早上起来空气格外清新,慕言特地过来陪我用早饭,顺便带了只烧鸡给小黄,小黄高兴得直摇尾巴,对这个新爹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看来短期内是不会出现什么亲子问题。

    拾掇完毕,两人刚出院门,看到黄衣小姑娘尹棠两腿生风急步而来,跑到我们跟前扶着腰喘了两口气,弯起眼睛天真地看着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赏会儿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岖,小棠一个人出去,找不着回来的路可怎么办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着回来的路,为赏佛桑花公仪斐特地修了条青石小径,你沿着那条路走到尽头再返回来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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