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亡命-《古龙文集·萧十一郎》


    第(2/3)页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着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就也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里。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雨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全得多。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

    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有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咯咯”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将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却了惊惶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得这里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们也正因为会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间,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幸福。

    她眼帘渐渐合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

    恐惧并不是坏事。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一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不该来的。”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萧十一郎道:“没有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沈璧君道:“我……说谎?”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已又带着些讥诮之意。

    沈璧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诮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我现在也已看清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真面目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他们说的,跟他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萧十一郎道:“所以他们为了要杀我,必定不惜用出各种手段。”

    沈璧君道:“的确是这样。”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还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决心,比三万个字还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说三十万个字,也无法改变她这决心的。

    他只有一个字也不说。

    过了很久,沈璧君忽又问道:“我知道赵无极他们必定是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厉刚呢?”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觉得厉刚真是个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别人都这样说的。”

    萧十一郎道:“我却只能这么说,在男人面前,他也许是个君子,但遇着单身的美丽女子,他身上恐怕就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君子了。”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已说不出话来。

    雨还是很大。

    萧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个人走?”

    这次沈璧君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萧十一郎道:“好,那么我们一齐走。”

    沈璧君又迟疑了。

    天已亮了,敌人就在外面,他们一走出去,只怕就要……

    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不好么?”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讨厌这场雨,但我却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这场雨冲乱了我们的足迹,所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着我们,也就因为这场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沈璧君道:“机会?什么机会?”

    暴雨自山路上冲下来,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厉刚、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这场雨倒真帮了他们不少忙,非但冲走了他们的足迹,连他们的味道都冲掉了,我们就算带着猎犬,只怕也追不到他们。”

    海灵子冷冷道:“他们还是逃不了。”

    屠啸天道:“不错,这种路连我们都走不快,何况沈璧君?何况她还带着个重伤的人。”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位连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赵无极道:“但至少我们现在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追。”

    厉刚忽然道:“分开来追!”

    赵无极沉吟着,道:“也好,我和海道长一道,厉兄……”

    厉刚道:“我一个人走。”

    这句话未说完,已展动身形,向左面一条山径扑了上去。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身影消失。

    屠啸天悠然道:“这人的掌力虽强,轻功也不弱,脑袋却不怎么样。”

    赵无极笑了笑,道:“你是说他选错了路?”

    屠啸天道:“不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绝不会从这条路上逃的。”

    海灵子道:“怎见得?”

    屠啸天道:“因为这条路比较好走。”

    他又解释着道:“一个人在逃命时,反而不会选好走的一条路的,总认为若向难走的一条路逃,别人也就很难找到。”

    赵无极笑道:“不错,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毛病,我只奇怪,厉刚也是老江湖了,怎会想不到?”

    屠啸天望着自雨笠檐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始终觉得奇怪。”

    赵无极道:“哪件事?”

    屠啸天道:“厉刚人称君子,不知也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萧十一郎发觉,所以才非要将萧十一郎杀死不可。”

    赵无极笑道:“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只怕也是生怕萧十一郎在我们面前揭穿他的秘密吧。”

    萧十一郎似在思索着,沈璧君就又问了句:“什么机会?”

    萧十一郎道:“他们猜不出我们往哪条路逃,一定会分开来搜索。”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厉刚生怕我在人前说出他的秘密,一定不愿和别人同行。”

    沈璧君道:“但赵无极、屠啸天和海灵子呢?他们三个人最近就好像已黏在一起似的。”

    萧十一郎道:“但这次他们一定也会分开。”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杀了我,是件很露脸的事,谁也不愿别人分去这份功劳。”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么?”

    萧十一郎道:“他们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已无力反抗。”

    沈璧君道:“但我却没有受伤。”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