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解陌上相逢意-《流光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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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家少年
冬风入帘,窗外雪皑皑。一树梅花,开放得好生灿烂。
少年行至案前,白衣如蝶,领口处翻出一圈貂毛皮裘。
案台上烛火摇曳,映着他的眉眼,清弱、深邃,像夜色下的白雾、白雾中的星光,泫然一点,便璀璨了整个空间。
三十二块祖宗牌位,分四层排开,中间最大的那块上,刻着“万俟若尘”四个字,乌木金漆,越发显得庄严肃穆。
少年屈膝跪下,旁边有家丁递来三株清香,他伸手接过,俯身叩拜。
离他丈远外的窗边,站着一位眉发须白的青袍老者,手中捧着厚厚一卷册子,边翻边道:“……博雅斋新到的一批唐瓷不知为何出现了裂痕,蔡老板为此非常恼火,现已确定是运输途中被人动了手脚,就不知究竟是哪个仇家干的。请公子帮他查出幕后黑手。”
一青衣家丁自他身后站出,弯身,将手里的托盘呈至少年身侧,然后掀去上面的红巾。
祭祖堂里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只见托盘上放着一只半尺多高的水晶瓶,水晶之剔透,弧颈之圆润,做工之精致,已足堪称完美,然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一束白兰在浅蓝色的水晶里舒展生姿,色泽鲜嫩,茎叶纤细,仿佛触之即碎。
“这就是博雅斋最引以为傲的独家秘技——点花水晶。三十年来,关于他们是如何将鲜花镶嵌到水晶里面、并且永不凋败的,至今仍是秘密,无人能解。蔡老板说,他知道公子每年的十二月都要闭关静养,不出门也不管事,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要揪出那搞鬼之人,所以,特送上‘碧水幽兰瓶’一只,以表诚意。希望公子考虑一下。”
少年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炉中,面对人人惊叹的宝瓶,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道:“退回去。”
青袍老者面露惋惜之色,颇为不舍,但又不敢多言,只好命那家丁退下。
“朱氏三杰的老大朱天来信谢谢公子,全靠公子出的计谋,他才找到了逃妾涵依,但她怎么都不肯跟他回去,问公子下步该如何是好?”
少年勾了勾唇,闪过一丝嘲讽之色,漫不经心地说道:“那要看他是想得回这个女人,还是只想报仇解恨了。”
“这话怎说?”
“如果只是想报仇解恨,杀了情夫,囚禁逃妾即可;如果想得回她的心,一年之内不要为难他们,任其双宿双栖,甚至还可以暗中做点什么,使其发财。”
青袍老者奇道:“这样做就能使涵依回心转意?”
“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不是共患难,而是守富贵。当一段原本倍受阻挠压力的感情突然间得到松懈和解脱时,维系其中使之胶凝顽固的力量也就同时消失了。那情夫既然连诱拐别人小妾这种无德之事都做得出来,一旦生活悠闲下来,又有那么点钱,你认为他会死守着一个女人不放吗?”
青袍老者恍然大悟道:“哦对!酒足饭饱思淫欲,到那时,当发现自己抛弃一切跟了的这个男人竟如此薄幸时,涵依自然就会记起朱天的好,想回到他的身边了。”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移至另一块牌位前,继续祭拜。
“还有下月十六,是东方世家老太君的九十大寿,请公子无论如何都要赏光。”
“九十?”少年的眉微微皱起。
“是。”说起那位东方老太君,可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江湖里恨她诅咒她早死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她却偏偏比谁都长寿,也难怪公子会出露那种表情,应该是不会去了……青袍老者刚那么想,就听少年道:“让菀儿去吧。”
“呃?让三小姐去?可是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应酬啊……”
“你只要写信告诉她,那里有天下第一的名厨、天下第一的裁缝和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她肯定会有兴趣去的。”
青袍老者偏头一想,也对,三小姐最抵抗不了的就是美食和漂亮衣服,至于那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孝子——东方浩明,其畏母如虎也是江湖里出了名的,公子说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喜欢看热闹搞破坏的三小姐可以趁拜寿之际做些什么……一念至此,冷汗不禁悄悄滑落。
少年拜至最后一块牌位前,堂中其它所有的牌位上都写着名字,惟独这块是空白的,干干净净一块黑木,什么字与花纹都没有。然而他望着这块牌位,眼神却开始变得异常复杂。
这时灵堂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位身穿素服的老妇人匆匆走入,神色凝重的俯身道:“苍平将军沈沐来访。”
少年先是面色微变,继而垂眸,若有所思。
老妇人道:“前日谢尚书之女谢娉婷于大婚前夕吞金自尽一事,有传闻说伊生前与沈大将军之子沈狐关系甚密,也许是为情而殇……如果我没猜错,他大概正是为此事而来。”
“沈狐?”
“是。听说将军得知谢娉婷的事情后大发雷霆,将他关了起来,不许外出,但没想到他却连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沉吟道:“不是说为了保护那位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将军亲自训练了一批影子死士,跟随其身侧么?”
“确有此事。不过由于沈狐的性格太过顽劣,难以相处,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也根本管不住他,最后只剩下了一位——也是沈府最出色的影子——迦蓝,还陪在他身边。这次,他跟着沈狐一起走了。”
少年不冷不热的哦了一声。
老妇人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刚才收到一封陌城来的信,公子猜是谁写来的?”
“与沈将军有关?”
“是。而且,是他的侧室宓夫人写来的。”老妇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递至他面前。
少年却别过了脸不接,“姥姥,你知道我的习惯的。”
“公子还是看看吧,也许会有兴趣。”
“正是因为知道看后会感兴趣,所以不看。”少年凝视着案上的无字牌位,琥珀色的眼眸由浅转浓。
老妇人看了牌位一眼,为难地说道:“并非我要逼公子,只是这位来客身份特殊。老爷生前曾受过他的恩惠,一直想报恩,但苍平将军位高权重,根本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机会。现在难得他主动来求,正好借机还了这份人情。老爷若天上有知,也会高兴的吧。”
少年眸中星光渐敛,雾气重重。
老妇人叹口气道:“公子还是再多考虑一下吧。将军现在花厅等候,无论如何,先去见他一面,不要怠慢了他。”
少年沉默半响,最后轻点了下头。老妇人大喜,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一阵寒流趁帘开之际袭入,吹得案上的香烛时暗时明。少年将最后三柱香插入炉中,然后起身转向半开着的窗户,外面大雪纷飞,很轻易地点缀了他的眼睛。
“我讨厌雪……”他喃喃开口,不知是对身后的青袍老者说,还是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眉宇间,一种嘲讽淡淡,“明明是很污秽的东西,却偏偏有最纯白无暇的姿态。”
下人们不明其意,全都不敢吱声。
少年抬起右手,纤长的食指上,套着一枚绿玉指环,碧色熠熠,像造物主的偏爱与奢侈,将一整湖的湖水都凝汇了,浓缩成圆润的一滴,固定在闪耀的金环中间。
——这是“布衣神判”万俟家族掌权者的信物。
亦是……
囚牢。
***
***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从路的这边走到那边,不多不少,需要二十步。
而谢思瞳,已经翻来覆去走了不下一千遍。她踮起脚尖看向正北方,满脸焦急道:“怎么还没到呢?见鬼了!老张,你探听到的消息准确吗?没记错?是今天下午申时?”
路旁的一块巨大岩石后,畏畏缩缩探出个老头,哭丧着脸道:“没错呀,赖头七说的就是申时左右他会经过此处的呀,小姐,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还没那么差……”
“可现在都已经快酉时了,怎么还没到呢?”话音刚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谢思瞳整个人精神一振,喜道,“来啦来啦!快,你快躲起来,不要坏了我的大事!”
她一连声的催促着老头躲回石后,上上下下检查了遍自己的样子,确信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之后,才凝目远望摒息等待。
不多会儿,一辆马车就出现在路的那头,宝蓝色的车身上缀着一排紫色流苏——没有错!是那混蛋的马车!
她连忙冲将上去,一把抓住车辕,车夫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来。
谢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抬头楚楚可怜道:“小女子与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测,这位大叔能否行个方便让我搭乘你的马车?请……帮帮我……”
车门紧闭,车窗出飘出一角紫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懒洋洋地趴着睡觉的狐狸,绣功精绝,栩栩如生——绝对没错!将军府那个出了名的败家公子就坐在车里!
车夫问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车夫有点为难:“可我们这马车今夜只到洛镇呢……”
谢思瞳忙道:“那就载我到洛镇好了!”
车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请上车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进行的太顺利了!谢思瞳道过谢后,还假装有些扭捏不好意思的推开车门,弯腰上车道:“真是打搅了呢,麻烦公……”
“子”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望着车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只见车内一头包花布的老妇人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村妇端坐着,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个人影!
“怎、怎么……会是、是你们?”
两个妇人倒是一脸憨厚的朝她点头笑笑,老妇人还柔声道:“姑娘别怕,尽管上来坐吧。我们跟你也是一样的。我跟媳妇去烧香,回来的路上她正觉得有些不舒服时,正巧此车的主人路过,就主动借车给我们呢。”
谢思瞳咬着牙,半天才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那么……此车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个好人,把车子借给我们坐后自己就下去了,说是见今儿天气不错,他要去逛逛……咦?这位姑娘你怎么了?你别晕啊,喂,姑娘!姑娘……”
某个计谋已久却出师不利的倒霉人就那样因为太失望而晕倒在了马车上,由于车子的隔音效果太好,当马车走得看不见了后,岩石后的老张才走出来,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老泪纵横道:“太好了,小姐,我们成功了!虎穴多凶险,你可得千万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边了……”
他抹抹眼泪,然后转身恋恋不舍的走了。
远处的天边,晚霞被冬日的阳光一映,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既明艳,又多情。
***
***
林边芳草道,三间酒人家。
夕阳柔柔地照下来,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栏上的华服少年移开遮在脸上的扇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持杯的手修长、干净,每个指甲都修剪的很整齐,沉稳的没有丝毫晃动。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着这只手,忽尔轻轻一笑:“绿蚁新醅,红泥火炉,可惜却放了梅子……味道不纯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闻言,将酒泼掉,片刻后,又递过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将酒泼掉,这回干脆连带着火炉一同搬来。
少年依旧懒洋洋的趴着,半点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没有,轻扬唇角道:“哦,我还忘了说,我不喜欢黄酒。”
夕阳映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恶意也三分。
便是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成心刁难。然而手的主人却依旧毫无怨言,转身去柜台那边又要了一壶白酒。
大堂里摆着十几张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黄绸红字,上书个大大的“酒”字。由于天寒地冻的缘故,过路行人大多会在此停下,叫上壶热酒暖暖身,或是歇脚或是闲聊,生意相当好。
酒肆的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他要酒,便压低声音道:“不是我说,那位客人也实在太挑剔了,我们这的酒可是整个陌城都有名的,他却连尝都不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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