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门泊东吴万里船-《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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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儿?”

    “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不不……右边一点……”

    南舟被他指挥的团团转,等到他翻过身来说不痒了,一点微弱的天光里,他的眸子却亮的狡黠,南舟才明白过来,又被他逗了。这个亏自然是要讨回来的。南舟又把手伸进去,假意道:“不对,刚才我好像摸到一个包,别是什么毒虫咬了肿了吧?”

    她的手在他背上刻意缓慢地游走,他的身体渐渐发烫,捉了她的手,气息也重了,在她耳边絮语,“别招我,我可不想在这里洞房。”

    南舟的脸倏尔红透了,抽了手,嗔道:“臭流氓。”

    他的唇在她颈间逡巡,“臭?上回谁说我身上好闻来着。”

    南舟扭了下身子,捂住脸。她当他是傻子的时候,什么话都往外头说,结果是她才是傻子!

    “怎么害羞了,老婆?”

    “谁是你老婆?”

    “刚才谁说我是她男人的,还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

    南舟的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瞧着他那得意的样子恼极了。索性双手从他衣襟里探了进去,在他胸前折磨起他来。方才还端肃的脸,渐渐失了形状。身体越来越烫,欲意也昂扬起来。他下颌收紧,忍得辛苦,最后轻叹一声,“算了,虽然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那就洞房吧!”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南舟闻言慌忙把手抽出来,滚得远远的。裴仲桁却不想再忍了,像大灰狼一样扑过去,把猎物锁在身下。

    南舟推他,“不行不行……那个了。”

    他眼睛发红,咬着她的耳珠,“蛮蛮,你这是谋杀亲夫。”

    南舟撇了撇嘴,想笑,“我还没嫁你呢,你现在可没名没分。”

    他噎了一下。所以裴益早看出来,她真是只管睡不管名分。他强压了欲念下去,把她抱在怀里,闭着眼睛默默念着心经静心。好容易打消了念头,一睁眼,南舟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

    “生气啦?”她问。

    “没有。”

    又是一段沉默。他低头看到她仍旧睁着眼睛在看,轻笑起来,“看什么呢?”

    “看你怎么这么好看。有点迷人。”她笑。

    她的直接地让他脸红了一下,“那从前也没迷住你。”声气里一点小小的抱怨。

    “那我心里有别人嘛,看不到你。”她笑得没心没肺。

    裴仲桁有点吃味,很想问她,现在心里还有人吗?可又觉得没有必要,就这样就很好了。他轻吻了她的额头,“我心里只有你。”

    南舟心头微震,他的情话像遥远的波浪,一波追着一波拍打着心房。“为什么?”她问。

    他目光未动,嘴角扬起笑纹,“因为没有选择了。”

    都说裴益乖张,他才是真的乖僻。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移情别恋很容易,但对他来说却很难。很难去动心,一动心便是一辈子。因为那一眼,有人走进心里就离不开了。揣着这么个人,习惯就习惯了,换谁都不合适。所以,没有选择,只能是她了。

    她“哦”了一声,没有选择。她何尝不是没有选择?因为这样一个人,这么重的感情,不由她忽视。她不想辜负,不想错过,所以认命的接受命运的给予。但却是真在这里找到了归处。她从前不肯放弃的东西,原来是肯为什么人放弃的。

    她不说话,他心里有点酸。又明白人就总是这样的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还不够吗,她能为他豁出性命生死相随,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那一日他不想她看到自己被打的狼狈样,所以抱着头,宁愿装疯卖傻维护一点可怜的自尊。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这样对他,没想到她没有厌弃,没有走开,而是守着他。到后来见到她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想,纵然是为她死,也值得。

    “我只爱你。”他在她耳边呢喃。

    她眼睛有些涨,嗔他“傻子……”然后她贴着他的耳朵细语,“傻子,我也喜欢你。”

    他的心底掀起了巨浪,又像长途跋涉饥渴的旅人见到了绿洲。哪怕爱与喜欢也许并不对等,放到天平上称重必然不够公平,但她的喜欢也一样有分量。

    裴仲桁忽然起身下了床,南舟惊诧莫名,“你干什么去?”他一把把她也抱下了床,然后单膝跪了下来,“蛮蛮,嫁给我吧!”

    虽然心里是认定了,但这时候难免要矜持。南舟正自站着,他却单膝变成了双膝,南舟简直要笑了,还有磕头求婚的吗?但他却拿了衣服拿垫在地上,拉着她也跪下来。南舟不明所以,“干嘛呀?”

    他脸上有很轻的笑,还有一丝赧然。“拜堂。”然后自顾自拜了两拜,转过来,对着她又是一拜。

    南舟讶异地张着嘴,脸渐渐微微泛红,“我还没答应呢。不算,无书无媒无聘,做不得数,不算!”话虽这样说,人却没起来。

    他打着商量,“先上船再买票。”

    “没有舱房了。”

    “那我挤一挤,站着?”

    “站都没处站。”

    他哭丧着脸,拉住她的手,慢慢摩挲,“真没有地方容我?”他明白她的心意,所以愿意成全女孩子这时候的矜持。

    南舟心软下来,抿着唇,想想又有点不甘心。那样就给他生了孩子,现在又这样说嫁就嫁……

    “没地方容我就算了,我就跟着你的船游。”

    “你会游水吗?”这一点她可真不是轻瞧他。

    “淹死了变成鱼,就会了。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若是海上日闲了,我就跳龙门给你看;要是你饿了,就把我钓上来煮着吃。鱼眼睛留下来,串个耳坠子,还能带。”

    南舟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脑袋真是被打坏了,从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

    从前觉得这些情话肉麻又腻歪,他这辈子都万万说不出口的。但原来只要对着她,自己竟然也可以出口成章,既不肉麻又不腻歪,还觉出甜来。

    “也没有很油嘴滑舌,不信你试试?”说着唇贴了上去。

    他的呼吸扑在脖子里,弄地她发痒。南舟缩着脖子笑,就是不肯如他意。裴仲桁站起身,又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现在送入洞房喽。”

    南后嗔笑,“都说了不行了!”

    “还有旁的办法……”

    “嗳!……”她的惊呼被他的吻吞了下去。头晕乎乎的,最后一丝念头是,她还没答应他呢,怎么就这样了?这人太奸了。

    他们又被关在了一起。从前是假夫妻,但现在却是真夫妻了。同样的一间陋室,同样的一张床,同样的两个人。只是那时候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现在的两个人密不透风地贴在一起。外头的风声雨声炮火声,好像都很渺远了。

    这样一张被子里,交颈扣手,同心相结,共语枕前。形式潦草,心意却郑重。这世间有什么不朽?不过就是那份真心,才走得到天长地久。不怨不恨不悔。

    “蛮蛮,回头再补办婚礼,叫你嫁得风光。”

    南舟这一天心同身都疲惫不堪,真是困极了。缩在他怀里,“这样就很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困意袭上来,她在想,什么时候跟他说摇摇的事情呢?

    过了几日,看守的人送饭进来的时候说让两个人收拾一下,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仗打完了?南舟十分诧异。但回家比呆在这里强百倍。南舟假意要做收拾,怕外头有人偷听,说话的时候便只能唇贴着耳。

    “你说四爷不会有事吧?”

    “该叫小叔。”裴仲桁一本正经地提醒。

    她轻捶了他一下,小叔两个字说不出口,便跳过去,“你说话呀。”

    他“嗯”了一下,“不会的。小时候有人给他算过命,说是命里虽然有大劫,但最后能遇难成祥。”

    南舟觉得是他安慰自己的话,但诚恳地听了,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虽然被押上了车,但心底里还有一份携手同归的喜悦。但这份喜悦却被路上所见的景况消磨殆尽了。城里街道上都挂出了太阳旗,到处都是关卡。见到形迹可疑的人,二话不说便叫停了搜身。寻常百姓见到东洋人也都必须鞠躬——南舟看得心发冷,指甲差点抠进肉里。

    说是让他们回家,但却还是押解的架势。左右跟着人,大门外头也留了几个兵看守。

    三姨太见到他们惊讶极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又看了眼裴仲桁。南舟怕露了马脚,唉声叹气道:“说来话长,回头再说。三姨娘,快点去帮忙给姑爷张罗饭菜去吧!”

    三姨太又盯了眼她身边的鬼子兵,心中有许多疑问,但也不敢再问,忙点头出去了。

    南舟这才回身对着那两个东洋兵道:“两位军爷是打算搁我们的睡房前守着吗?”

    那两个兵互看了一眼,然后拥蹩脚的中文道:“老实呆着,哪儿也不能去!”然后才退出了南宅。

    他们出不去,只有陈伯和粗使婆子每日可以出去买一趟菜,也有人在身后跟着。裴仲桁自有一套办法同外头联络,这才知道裴益的兵已经败退。好在是平安。

    南舟在家里也交代了众人,对裴仲桁以“姑爷”相称。夜里两人一合计,差不多也琢磨出汤川软禁他们的意思来。越是暴政越有反抗,人是杀不尽的,对于普罗大众,东洋人更希望培养出顺民。他们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出来做“表率”,同东洋人合作。倘若疯了的裴仲桁无法做这个表率,那么汤川很有可能就会打南舟的主意。

    裴仲桁的意思是假做病愈,他出去同汤川周旋。但南舟说什么不肯。他吃了这样多的苦,不就是为了不同汤川合作?现在站出去就是前功尽弃,做无谓的牺牲。

    南舟环住他的腰,“这样的大事,咱们商量着来,你不要以为为了我好就擅自行动。我觉得你还是继续装疯卖傻,我看汤川有六七成相信,这样他就会放松警惕,总能找到办法的。你若是自作主张,咱们的婚事就不算了。”

    裴仲桁有些后怕,他这几日确实已经准备背着她私自行动了。南舟拿着婚事要挟他,简直就像拿了他的七寸。“嗳,婚姻大事,哪有说不算就不算的?”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叫你为了我去当汉奸。”他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不能视而不见。

    裴仲桁笑着在她发间吻了下,“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怀里人半晌没有说话,他当她还是不信,低头去看她的脸。她脸上有些凄惶的神色,他手抬起她下颌,她配合地抬起头,脸上有一道泪痕。

    她为他哭,他又开心又不落忍。他忽然清了清嗓子,拿了个京腔,“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他票的极不高明,荒腔走板到不至于,但也算得上扰人清净了。南舟被他逗笑了,捏住他翘起的兰花指,“二爷这么个唱法,要把整个戏园子里的人吓跑的!”

    他也笑,吻去她腮边泪,“只要蛮蛮不跑。”

    南舟抿了抿唇,“二哥,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他嗯了一下,其实刚才就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我”她顿了顿,“有个孩子。”

    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但转瞬即逝。他握住她双手,郑重其事,“我会待他如亲生。”

    南舟抬起目光,一瞬不瞬,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眼镜片后是一双端正清澄的眼,眉骨略高,显得眼睛很深邃。微笑时也有一点孤清,但不限于他耍赖撒娇的时候。

    南舟垂下脸,有点抱怨,“本来就是你亲生……”半晌不见他说话,再抬起头只见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仿佛真傻了一样。“我,我的?”

    “你以为是谁的!”南舟娇恼的扭了一下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怀抱变成了铜墙铁壁,她哪里也去不成。

    “几岁了?男孩女儿,会写字了吗…..”他有些手足无措,很想问很多很多的问题,但一时间反而不知道问什么了。

    南舟噗嗤一笑,“几岁你算不出来吗?是女孩子。”

    裴仲桁快速地算了一下,可还是有些头脑发昏,“女孩子好,女孩子像你一样。”

    南舟撇撇嘴,“才不像我——像你,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击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抱着她转了几圈,放下来在她脸上啄个不停,“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南舟怕他声音太大,忙去捂住他的嘴,嗔道:“你小声点儿!”

    他在她手里亲了又亲,这会儿真是傻笑个不停。南舟心底也是满满的欢欣,“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孩子才跟你在一起的吧?”

    他摇头,像拨浪鼓。“九姑娘若不是自愿,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

    南舟莞尔,“算你明白!”

    他迫不及待地又问起来,他的女儿,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要知道。

    “为什么叫‘摇摇’?”

    “快生产的时候我就不上船了,沈均逸替我找了处住处待产。过了预产期,孩子怎么都不下来。我在屋子里闷烦了,挑了一日去划船,结果摇撸摇得太起劲,孩子就发动了。沈均逸笑我,说孩子怕是摇出来的……”

    裴仲桁汗颜,这名字起得太草率了吧。还有沈均逸,想一想他竟然看着自己的孩子出世,真是叫他羡慕又嫉妒。下一次,他一定要陪在产房里陪着她,亲眼看孩子出生。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想办法离开震州,先同南舟去宜城补办婚礼,安顿好了生意,就去接女儿回来。当然,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女儿起个大名。

    裴仲桁整日翻着书,搜肠刮肚地想寻一个叫他满意的名字。南舟倒是无所谓,觉得就是叫裴摇摇也挺好。

    这一日,汤川忽然派人来接南舟,说是请她去一趟宪兵大队。南舟见推脱不得,想着他应该不会拿自己怎样,便要随他们去。裴仲桁一直紧抓着她的手,装作闹脾气,不肯放她走。南舟目光同他交流,示意他不要担心。但他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要不是曾经答应过她,这时候他一定会站出来挡在她前头。

    过来带人的那个东洋士官等得很不耐烦了,瞪着眼骂骂咧咧凶,见裴仲桁拉住南舟不放开,神恶煞地举起枪托就要往下砸。

    南舟怕裴仲桁吃亏,赶紧把他推到一边,抚了抚他的脸,“乖,你在家好好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平安回来的。相信我,我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说完,转身跟着东洋兵走了。

    所谓的宪兵大队不过是占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南舟记得这户人家姓彭。彭家人离开震州,搭乘的还是她的船。她从前来过一回彭家,只觉得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处不雅、无处不美。而今,鸠占了鹊巢,整个宅子都透出阴森气些来。果然是人杰方有地灵。

    士兵背着枪往来穿梭,时不时见他们押着什么人进来,往宅子深处去,有时候能看到他们拖着尸体出来。南舟的手紧紧攥着裙边,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她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跟着士兵一直走到了一处房前。大门洞开,士兵大声道:“中佐,九姑娘带到!”

    汤川一身军服,腰带扎得很紧,越发显得精明。南舟丝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原来这就是汤川先生说的‘好好报答’。”

    汤川脸上的笑也是公式化的,“九姑娘不要误会,请九姑娘来,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南舟默然不语,直直望了他片刻,“什么人?”面上虽还沉静,但心高高悬了起来。见谁?难道是裴益?不可能,裴益不是已经转移了,怎么会被他捉去?

    汤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南舟顺从地跟着他过去了。跨了两座院子,刚进月亮门就听见呵斥、鞭打声和呻吟声。南舟顿住了,不肯再走。“汤川先生,我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吧,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汤川对于她脸上浮起来的恐惧很满意,到底是个女人。“九顾娘不要害怕,只是见一个人而已。家母和舍妹小百合还经常提起你,小百合说希望未来能和你做朋友。”

    南舟笑得极为勉强,跟着他进了院子,她猜到这是刑讯的地方。彭家这样的大家族,人口众多,总有些不服管教的或者坏了家规的,私牢刑堂并不罕见。因为这院子地势背,又常年荒废,一进来就闻到浓重的霉味,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袭来。南舟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里面很暗,墙壁上燃着火把也是昏暗的,她一路走,一路穿过天窗透下来的一缕一缕的光线,恍惚间一时在天堂一时在地狱。到了最尽头的那间房,汤川停住了。南舟的眼睛因为忽明忽暗的光线而有一瞬间的失明。过了好半天,才适应里屋子里的光线。

    吊着的人赤裸着身体,不着寸褛。头垂着,身上遍布刑讯后的痕迹,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有些伤口是褐色的,有些地方却冒着鲜红的血,不知道被折磨了多久。空气里的血腥味又浓稠了几分,南舟下意识把头偏到另一边,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涩然地问:“他是谁,犯了什么事,你们这样折磨他?”

    汤川示意了手下,一个东洋兵提起装了半桶冰的水朝着那人兜头浇下去。那冰虽然没落在她身上,南舟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紧咬着牙关。

    吊着的男人被冷水激地颤抖了几下,接着低低呻吟起来。汤川用马鞭抬起了那人的下巴,“九姑娘。”南舟从那张变形的脸上分辨出他的相貌,心里一震,是何家钺。

    “这个人,九姑娘可认得?”

    南舟点点头。汤川一定已经调查过,她无法隐瞒。但让她看何家钺到底是什么用意?她已经无需再去问他犯了什么事,她从来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哦,是怎么认识的?”汤川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南舟嗓子很干,干吞了咽了口唾沫,还是觉得嗓子里干涩难言。轻润了润唇,方才缓缓道:“他是我学兄,也在我船上做过大副。”

    汤川满意地点点头。“我听说当年在建州船政学堂,九姑娘是学校里唯一一个造船学的女学生,还听说你极有天分。”

    南舟不明所以地听着他说起她的旧事。汤川猛地话锋一转,“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

    南舟抬眼直直地看汤川,“他是我的学兄。”

    汤川嘲讽地笑了笑,“他是那个。”

    南舟适时回应了一个诧异的神情。

    “他还带人去刺杀冈本大佐。不过他运气不好,落在了我的手里。”

    “所以汤川先生叫我来就是杀鸡儆猴的?我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规规矩矩做生意……”南舟的话被汤川笑着摇头打断了。他一伸手,身边有人递了一个文件袋给他,他从里头抽了几张纸出来,“九姑娘看看这是什么。”

    南舟接过来,是一张复制的船舶设计施工图纸。她垂目细看,汤川则是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表情很平静地看完,目光从图纸上抬起来,“这是艘很先进的军舰,设计工艺可谓一流,不过造价昂贵。有什么问题吗?”

    汤川笑道:“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九姑娘觉得这图纸有什么问题?”

    南舟摇摇头。

    汤川略一摆头,站在一旁的士兵从炉子里拿出了烙铁,举着靠近了何家钺。南舟脸色刷的煞白,“你们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烙铁就落到了何家钺的身上!他压着痛苦,呻吟声也被压抑着,但胸腔内的闷哼听起来更叫人揪心。本已经被打的肿胀的脸,此时因为痛苦变得扭曲。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南舟几欲呕吐。那烙铁发出的滋滋声在她耳廓里无限放大,她的心疼得好像也被烙铁烙了。南舟实在疼得受不住,冲过去想去推开那个行刑的人。但汤川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往回带的力度太大,南舟没站稳,跌倒在地上。

    何家钺再次昏了过去。南舟脊背全是冷汗,目光也呆滞了。“为什么,你要杀就杀了他,为什么这样!”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汤川蹲到她身前,把那张图纸再一次在她面前展开。南舟虚脱地抬头,眼中有了泪,“你到底要我看什么?”

    “我们一共抓住两人,另一个人说何家钺身上有一份东南几省联络人的名单——就是这张图纸。”

    南舟无力地摇头,“这就是一张图纸。”

    “九姑娘,这名单是编了密码隐藏在图纸里的。我相信作为船政学堂的优等生,九姑娘应该能看出来哪里有不寻常的地方。”

    又是一桶冰水浇下去,何家钺再一次在刺激中醒过来。南舟忍不住去看他,那肿得睁不开的眼睛仿佛在努力睁开,气窗落下来的一束光落在他身上,南舟看到他目光在闪动。曾经器宇轩昂的一个年轻人,现在像个鬼怪。可南舟却觉得他在发光,圣洁如神祗。

    她得做点什么,一定要做点什么!她挣扎着站起来,往他面前走去。虽然他身上不着寸褛,但她一点都没因为他的赤裸而感到羞耻。乱世方见赤子心。

    有士兵要拦他,被汤川的眼神制止了。南舟走到他面前,仰视着他,“你总是给我找麻烦啊……”但声气里没有抱怨。

    何家钺的嗓子嘶哑的不像话,试图给她一个微笑,但牵痛了伤口。“对不住了,南舟。”

    “图纸里到底有什么?”

    何家钺很轻地哼笑了一下,“别妄想了,你永远都看不出来的。你忘了,咱们比赛过船体计算,辛浦生法你总是不如我快。”

    南舟也轻轻地笑了笑,“那可不一定。这些年,你的学业都荒废了吧,可我还一直在学呢。”

    何家钺想做一个轻嘲的神情,但没办法做出来。

    “不信?那我们再比一次。就用你这张图的数据,乞贝雪夫法,心算。”

    汤川冷眼看着这两个人,他们互相默然地对望着。过了片刻,南舟说:“好了,说出你的结果。”两人同时开口,但说的数字却是不一样的。南舟怔住了,脸色更白,然后颓然地垂下头,“学兄就是学兄,我自叹不如。”她转身走开了。

    汤川问:“九姑娘,怎么说?”

    “我看不出图纸有什么问题。”汤川的目光骤然冷了,但南舟接着缓缓道:“容我带回去细细琢磨一下。我想汤川先生一定也请过很多专家破解过,应该知道这有多复杂。我也不可能三五天就找出答案。”

    汤川皱着眉头仔细审视她的样子,虚弱、恐惧都有,但凡女人经过这样的恫吓,没有不怕的。

    “好,我这就送九姑娘回家,怕是二爷在家也等急了。”

    南舟又打了一个寒禁,赤裸裸的威胁。她双腿发软,挪着步子往外走,她能感到何家钺在看她。她挺直了背,像是对他的回答。

    出了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一点回转人间。到了大门外,汤川笑着道:“九姑娘家的耦耕园地方大,位置又好,我们冈田大佐想借九姑娘家的房子养伤。”

    南舟目光有些呆滞,冷笑了一下,“说什么借,汤川先生既然看中了,就拿去用好了。”

    汤川不禁觉得这个女人倒是个识时务的。

    南舟又道:“只有一个要求,砌上围墙。你们觉得安全,我们也省得落人口实。汤川先生应该能体谅我的难处。”

    “这个自然。不过名单的事情,九姑娘还是要多多费心,我们大佐可没多少耐心。”

    南舟不再说话,只是疲惫的点了点头。

    南舟到了家,刚扣了一下门环,门就打开了,陈伯欣喜道:“九姑娘您可回来啦!”南舟虚弱地点点头。迈进门,大门在身后合上,她也一下被人拉进怀里。陈伯悄悄退开了,留着两个像雕塑的人。

    终于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她心底压抑的恐惧与痛楚都一股脑儿地往上涌,在他怀里纵情地哭了起来。裴仲桁什么都不问,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她现在需要的,大约也就是一个无声的拥抱。等她的情绪略略平静,裴仲桁方才道:“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冲去找你了。”

    南舟擦了擦眼泪,“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他怎么能不担心?他度日如年熬了半天不见她回来。他想,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好。如果要死,那么也必须死在一起。不,不能死,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未团圆过。幸好幸好,她此时这样真真切切平平安安地在他怀里。

    “你放心,我藏了刀,如果他们想……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裴仲桁没想到她竟然也会存了这样的念头。他脸色冷肃下来,握住她的双肩,“你敢扔下我试试!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不论怎么样,都要活下去。我在等你,摇摇在等你。没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她鼻子又酸涨了起来,努力把又要涌出来的眼泪逼回去。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辩解,“我只是以防万一。我还有利用价值,汤川不会对我怎样的——咱们不都分析过吗?”

    裴仲桁揽着她往园子里走,南舟缓缓说了今日之事。末了,裴仲桁问:“你是不是知道如何解?”

    南舟站住了,点点头。“在学校的时候,有几个学兄成立了一个解谜会。因为我记性好,速算也快,我的一位同窗就拉着我入了会。那时候图好玩,我们弄了一套编码,按照这种编码进行隐写。破解的人只要知道密钥,就能解出密文。”

    “也就是说,只要你知道了密钥是什么,你就解得开名单?何家钺把解密的方法告诉你了?”裴仲桁能感觉到,她受到的打击,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同胞旧友被无道的摧残,还有更沉重的心事。

    南舟抿了抿唇,“是我找他要的。我想把名单解出来,然后联系上他们,让他们去救他。”

    裴仲桁并不诧异,南舟虽然对政治并不热衷,但从来都是有一腔善心热血的女子,说她巾帼英雄也不为过。他心疼她,也敬爱她。裴仲桁摩挲了下她的双肩,“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们再想办法。”

    夜里南舟睡得不踏实,又梦到她走进了刑讯室,耳边尽是鞭打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光线太暗,而那声音又太耳熟。她迫切地想要看清楚受刑的人的脸。但她只看到皮鞭翻飞,所过之处皮开肉绽。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却被脚下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她一抬眼,看到那些尸体都被惨无人道地折磨过。她转过一个人的脸,是何家钺,她吓得松开了手。再翻过另一具尸体,是沈均逸,而他旁边躺着的是裴益。她心痛得喘不过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再一抬头,惊恐地发现被吊着的人抬起了脸,是裴仲桁……

    “二哥!”南舟猛地惊醒,身上、额上全是冷汗。裴仲桁闻声也醒了,坐起身急问:“怎么了蛮蛮?”

    南舟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就在身边,扑进他怀里,哭出了声,“我梦到他们都死了……还有四爷……”

    裴仲桁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都是噩梦,不是真的。老四已经到了宜城,活得好好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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