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信人间多少恨-《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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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天就走。您不走吗?”

    泉叔苦笑,“我这条腿走不动,也不想离开故乡了,就在这里帮爷们看家吧。”

    “二爷走了吗?”

    泉叔神色微微变了变,“二爷还在。”

    南舟眼睛亮了一下,“能不能帮我通禀一声,我想见见二爷。”

    泉叔面有难色,“我们二爷……九姑娘,不是我不通报,实在二爷是不方便见客。”

    南舟咬了下唇,艰难地笑了笑,“好,我明白了。那请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二爷。”说完转身离开了裴家。

    她没坐车,一个人缓缓地走着。整个城市都惶然着,路上行人匆忙,车马匆忙,人心惶惶。她的心空荡荡的,仔细去看这座城,这里是她的家,她出生、成长的地方,给了她爱也给了她泪的地方。从前离家,并不觉得是离家,因为这里还有家。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她真的就是飘着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广宁街,街市如旧,但街面已不复旧日繁华。大世界舞厅里再没有欢快的音乐声,佳佳大戏院索性关了门。广德楼也门可罗雀,伙计在不停地擦着桌子,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了。南舟走累了,进去点了几个菜,吃完这一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家乡菜。

    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口,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外头的街景。忽然,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站起身要追出去。店小二见状上来请她付餐费,等她付了饭钱再出了店,已经看不到人了。

    南舟站在广德楼前四顾茫然,那瞬间的激荡让她不知失措。她竟然这样想见裴仲桁一面,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句再见也好。

    转过一个街口,路旁几个东洋浪人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看不清挨打人的模样。她这些年学了些东洋话,知道他们在咒骂这个人不长眼,在街上乱跑撞到了他们。路上匆匆而过的人敢怒不敢言,也没人上去帮忙。

    南舟四下里想要找个巡警去帮忙,但找了半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她心中一股怒气勃发出来,折返回来,见那几个浪人不再打人了,却是蹲下身在翻东西。其中一个猖狂地笑着,“这人穿得不错,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明抢了!南舟忍不住,疾步上前想要制止他们。

    不知道那浪人翻到了什么,咒骂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竟然没钱!”然后随手一扔。被打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还给我、还给我!”

    南舟闻言脑子轰地一声,她冲过去推开那几个人,地上的人竟然是裴仲桁!他衣衫脏乱,光洁的额头有一道伤口,正往外渗着血。左脸肿了,眼镜也断了。原来她刚才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你们怎么随便打人,光天化日之下抢人钱财还有没有王法!”南舟直接用东洋话叱问。

    其中一个浪人正在点算抢来的钱,瞥见眼前容貌端丽的年轻女人,收了钱,露了淫笑想上前调戏。南舟看出他的歹意,退开几步厉声道:“请你规矩些,我是汤川浩司的朋友!”那几个浪人互相看了一眼,因为她会东洋话,又说得出汤川的名字,怕真有什么关系,便哼了一声走开了。

    南舟这才转身去看裴仲桁,他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找什么。南舟蹲下身,“二爷,你怎么样?”

    “没有了,没有了!”

    裴仲桁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一样,自顾自地喃喃自语。眼镜碎了,大约是看不清,他跪在地上边摸边找。摸到了一个石头,拿到眼前看了一下,扔了出去,“不是,不是!”然后又摸,摸到了一个烟头,“不是、不是!”又扔了出去。

    若不是她太认得他,她会以为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不是裴仲桁。她的心无端地紧了起来,又叫了一声,“二爷,你怎么了?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但裴仲桁还像没听见一样,跪行着在地上摸,像丟了心爱东西的孩子一样,执着地要寻回来。

    痛楚将她圈禁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南舟失措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不知所谓地寻找,从她身边膝行而过,完全没看到她一样。

    南舟心下发冷,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她跟在他身后,发不出一句声音。直到一抬眼,在路旁的树根边看到了一个香囊,她心里一震。恍惚地走过去,把香囊捡了起来。葫芦状的香囊,坠着流苏,靛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条小船。

    仿佛白日梦的人被晴空的暴雷惊醒,这是她的香囊,母亲绣给她的。香囊鼓鼓囊囊的,她颤着手,松开抽绳。打开来,里面有一条素净的手帕,只在四角绣了很小的几朵石榴花。随着手帕掏出来,有几个东西也从香囊里落了出来。南舟蹲下身捡起来,是英镑折的小船。那纸船仿佛在她指尖上灼烧起来,几乎握不住。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往事千端。

    “蛮蛮,我对你怎么样,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蛮蛮,我喜欢你。”

    “呵!二爷的心上人可真不少……”

    “只有一个。”

    “蛮蛮,把心给我一点,就一点就够。”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

    她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原来那时字字句句都是写给她的。原来他竟然是真的!

    天闷得要像下雨,人喘不过气,太阳却明晃晃的,仿佛要把人穿透。

    裴仲桁终于找到这里,看到她手里的香囊,猛地夺过去,“我的!我的!”

    南舟的手不小心被他的指甲划破了一道伤口,那疼痛终于冲开了胸中的阻塞,泪水汹涌决堤。

    “裴仲桁……”

    他专心致志地宝贝着手里的香囊,嘿嘿地笑。忽然发现香囊脏了一处,他脸上浮出受伤的神气,使劲在身上擦。

    “裴仲桁,你不认得我了吗?”她更咽难言。

    香囊擦干净了,他也似乎终于觉察到身边有人,疑惑地拧着眉头凑近了看她。他好奇地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腮边的泪痕上抹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俊秀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甜、不甜,我不喜欢!”说着捧着香囊转身就要走。

    南舟拉住他,几乎是恳求了,“裴仲桁,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裴仲桁厌烦地要甩开她的手,南舟死死拉住他的胳膊,“裴仲桁,你怎么了啊?我是南舟,九姑娘……”最后放声哭了出来,“我是蛮蛮。”

    听到这个名字,裴仲桁终于不挣扎了,疑惑地打量她。仿佛仍旧不能确定,又凑近了看她,“是蛮蛮?”

    南舟拼命地点头,“我是,我是蛮蛮。”

    他咧开了嘴,笑了起来,双手捧住她的脸,左右揉着,“是蛮蛮?”

    南舟的脸已经被他揉疼了,但还是扶着他的手,“是,我是!”

    忽然他的笑凝住了,一脸困惑,“那我是谁?”

    “你是裴仲桁,裴家二爷。”

    裴仲桁似乎生气了,“不,我不是!”说完又要走。

    南舟脑子急转,“你是二哥。”

    “二哥?”

    “是,你是二哥,我是蛮蛮。”

    “二哥……蛮蛮……”裴仲桁似乎在认真地回想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兴奋地喊起来,“蛮蛮,二哥带你看船去!”说着拉住了她的手。

    他身上长衫又脏又破,脸上是孩子才有的天真的笑。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松开,这样走了一个下午,南舟实在走不动了,喘着气问:“二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可是家怎么这么远?家到哪里去了?”他着急地抓着头发,几乎要把头发揪下来。

    南舟心里疼得难受,忙摁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怎么走,咱们做洋车回去好不好?”

    裴仲桁说什么都不愿意,南舟哄孩子一样哄了半天才把他哄上车。他一直拉着她的手,两人最后只得坐了同一辆车回去。

    下了洋车,裴仲桁就要往对街走,南舟怕他走丢了,紧紧抓着他的手拖到裴家大门前,“这是你家,不要乱走。”

    裴仲桁拧眉抬头研究,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南舟一手拖着他,一手拍门。刚拍了几下,门就开了。泉叔一见到裴仲桁,便喊“谢天谢地,二爷可算是回来了!”然后忙把两人让进去,嘴里絮叨着“二爷不见了大半天,人都派出去,怎么都找不到。可算是回家了!”

    泉叔边领着两人往裴仲桁的院子走,边吩咐小厮先去把水放上,等下伺候二爷洗澡。南舟拉着裴仲桁,一路走一路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等跨了几个院落才想起来,家里的仆役丫头似乎都没瞧见了。看到南舟异样的神态,泉叔先解释道:“这不听说东洋人要打过来吗,我就私自做主发了钱,愿意走的就让他们走吧。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也愿意留在这里陪着二爷。”

    “他,怎么弄成这样的?”南舟看了一眼裴仲桁,心里又是一阵黯然。他刚才想走另一条路,被她拽回来了,这会儿正满脸不高兴。但还是乖乖被她牵着,跟着她往前走。

    泉叔叹了口气,“一个多月前,商会董事开会,二爷晚上回来的路上被人埋伏了。这么粗的棒子打到了后脑上,昏睡了三日,醒来就成这样了。”说着,泉叔抹了抹眼泪,“九姑娘,刚才真是对不住,实在是二爷这样没法子见客……”

    南舟摇摇头,“医生怎么说,能治好吗?”

    泉叔说着眼眶又湿了,“怕是很难。洋人医生说是脑震荡,或许是脑子受了损伤,那就好不过来了;或许只是淤血一时阻塞,还有病好的一日——现在二爷就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事情都不记得了,人还能认得一两个。”

    “怎么那日万林大哥没跟着?而且他现在这样,怎么就让他一个人在外头?”

    “万林去护送太太和大爷一家了,本来是早就回来的,结果他路上得了疟疾,耽误了,到现在还没赶回来。我就等着万林回来,早点把二爷带走。自从二爷病了,家里大门都锁得紧紧的,但难免小厮一个不留神,就被二爷从矮墙那里翻出去了。”

    “四爷知道吗?”

    泉叔叹了口气,“四爷在外头打仗,今日不知明日在哪儿。送消息的人去了,没找着。”说话间到了裴仲桁的院子。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但裴仲桁又不肯洗澡。南舟哄着他,怎么都推都不进澡盆里。最后她只得拉长了脸,“你要是不洗澡,我就不理你了!”

    裴仲桁见她生气了,这才同意小厮替他脱衣服搓背。但洗澡的时候,时不时要高声叫一句“蛮蛮”。直到听到她回答,他才能消停一会儿。

    南舟找泉叔要了药箱子,打开来看到里面的药水纱布棉花什么的都很齐全,想来是家中常用得上的。忽然想起那一年她来裴家,他被侄子的雪球砸伤了眼,好像还只是昨天的事情。她正胡思乱想着,裴仲桁却突然光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小厮在后头拎着鞋子追出来喊,“二爷,您还没穿鞋!”

    裴仲桁却不理会他,一看到南舟,就拉住她的手要往外跑,南舟差点被他拽摔跤。

    南舟拂开他的手,转身从小厮手里接过鞋子,“二哥,你把鞋子穿好了再说。你要去哪里,你告诉我,不能这样。”

    裴仲桁停住了,看了看脚,刚洗干净的脚又脏了。南舟又请小厮打了盆水来,推着裴仲桁在椅子上坐好。小厮正要要帮他洗,南舟却已经卷起了袖子,“没事,我来。”

    裴仲桁听话的把脚放在水里。他的脚同他的手一样白皙纤长,同船上男人粗糙的脚很不一样。她也没做过伺候人的活,只是看他呆傻的样子太揪心,总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心里才能好受些。

    她慢慢帮他洗着,轻声道:“你那时候不让我做商会会长,是为了我好,对不对?”然后苦笑了一下,问也是白问,不期望他能回答。从前老辈儿人都爱那些谨言话少的,说是稳重、心里头见识大。“你这个人,真是个傻子……”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说不下去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从前讨厌过他,可再怎么讨厌,从来没想过要他变成这样。她心里难受,眼泪落了下来,掉在了水里。

    水盆里平静的水面起了一点涟漪,裴仲桁低头看了看落进水里的水珠,又看了看垂着头的她。他忽然往前凑了凑,伸手把她的脸捧了起来,抹了抹她的眼泪,又放进了嘴里尝了一下,“不甜,不喜欢。不喜欢蛮蛮哭。”

    南舟把眼泪擦干,然后帮他擦干净了脚,给他把鞋子摆正。裴仲桁穿得急,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左脚穿进了右鞋子里。南舟看得更心疼起来。她蹲下去帮他把鞋子调正,教他穿好。裴仲桁等得着急,不耐烦地直跺脚,“蛮蛮我们去看船!”

    南舟起身洗了手,又把他摁在椅子上,“你头上破了,等我先帮你把伤口擦上药,然后再出去玩。”

    裴仲桁噘着嘴托起腮,有点赌气的样子,但还是乖乖地坐着。南舟拿了酒精给他伤口消毒,他疼得抽了一口凉气。南舟忙对着伤口轻轻吹气,“是不是弄疼了?”

    裴仲桁终于露了笑脸,笑得粲然,“不疼,蛮蛮吹了就不疼。”

    南舟细细把他的脸看了一遍,确定没有其他伤处了,又把他的手拿过来。手上有破了皮的地方,问题不大,但她还是给他拿药水擦了一遍。裴仲桁忽然拉住她的手,翻过来,她手背上有一道细长的抓痕。

    “蛮蛮也受伤了。”他声气里满是心疼。

    南舟笑了一下。不过是指甲抓破的口子,不算严重。“没事,过两天就好。”

    他却把她的手拉到眼前,认真地审视,想摸却不敢摸,最后低头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湿热而温柔的舌轻轻舔舐着她的伤口,像一只小兽在为同类疗伤。有一点针刺般的微痛混杂着莫名的悸动,叫她心头颤了颤。

    “蛮蛮疼不疼?”他舔完了,抬头问她。南舟摇摇头,越发想哭。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兴奋地说:“我们去看船喽!”

    南舟以为他要去码头,结果并没有出裴家的宅子。裴仲桁没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大圈,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站在那里发急。还好碰上了来传饭的泉叔,泉叔一听“看船”,便明白了。他指了指裴仲桁的院子,“二爷应该是想去书斋。”

    总算是找到了地方,推开了书斋的门,裴仲桁先跑了进去,南舟跟着也进来。但刚踏进门,她就怔住了。

    室内一桌一椅一矮踏,陈设素简。贴墙站着一排博古架,上头摆了大大小小十几艘造型各异的船。窗外翠竹掩映,风一吹,满室盈满似有还无的清香。墙上有一副渡桥送别的水墨画,题了一行字,“扁舟未得如君去,空向沧江梦所思。”

    她被书桌上的东西吸引住,走了过去。十二块乌木制成的正方形板,从最大的十二指到最小的一指,叠放在一起——是牵星板。他说过要送给她的。书桌的抽屉半开着,她余光扫见,然后慢慢拉开了抽屉。满抽屉英镑折的小东西。

    裴仲桁正对着博古架喃喃自语,“这条最大,送给蛮蛮。这条好看,也送给蛮蛮……”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她。

    南舟再也忍不住,猛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头抵着他的背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无法抑制。

    裴仲桁两只手里都拿了船,默默地站着。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后背,哭得不能自已。过了好一会儿,裴仲桁才转过身,清澈黑亮的眸子对上她的双眼,慢慢凑近。她一个恍惚,仿佛那个沉静清华的裴二爷又站在了眼前。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激荡,随着他的靠近,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唇从眉梢眼角开始,一点一点吻去她的眼泪。但她的泪却越涌越多。他极有耐心地吻着,她闭着眼睛,任由他亲吻。最后,泪停住了。可他的唇只是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唇,便离开了。

    她的双唇落口,缓缓睁开眼。他舔了舔唇,咂摸了一下滋味,“蛮蛮不要哭了,眼泪不好喝。”说完痴痴地笑起来。南舟只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了。

    折腾到了很晚裴仲桁才肯去吃饭。吃饭也不老实,端着碗对着南舟傻笑。南舟吃不下,索性放下了碗,把他的碗拿过来,一口一口喂给他吃。裴仲桁吃得津津有味,喂多少吃多少。泉叔看得心酸,“我们二爷,好阵子没好好吃饭了。”

    天太晚了,南舟哄着他去睡觉。他躺在床上,手却不肯松开,一直拽着她的手。

    “不闹了,乖乖睡觉。”

    “蛮蛮和我一起睡。”

    “不”字刚出口,她想了想,还是改口道:“蛮蛮不能和你睡。”

    他疑惑地看着她,嘟起嘴,“为什么?”

    “我明天要开船呀,睡着了就没人开船了。”

    裴仲桁兴奋地从床上坐起身起来,“蛮蛮好厉害,会开船,我要看蛮蛮开船!”

    “我明天早上八点开船,你乖乖睡觉,早睡早起去看蛮蛮,好不好?”

    裴仲桁忙点头,然后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看到她时快乐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这样睁睁闭闭,过了好半天终于睡着了。

    他的手早就松开了,可南舟还是把手放在他手里。她握着他的手,“裴仲桁,明天我就走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啊。”她帮他把被子掖好,又看了他一会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泉叔候在游廊里,见她出来了,站起身。“九姑娘要回吧?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叫汽车夫送您回去。”

    南舟谢过他。从前没留心过,如今细想起来,裴仲桁同泉叔一样,做事总是那样周全体贴。她心头一番离愁别绪,“泉叔,明天我就走了,二爷这里您多费心了。”

    “姑娘这是哪里话。外头人都把几位爷传的凶神恶煞,咱们自己人还不知道吗?都是有情有义的主,对下头人也宽宏。东家遭了难,只有更尽心伺候的。”

    南舟歉意地笑了笑。

    泉叔又问:“姑娘这是去哪里?”

    “去宜城。大约会安全些。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您老在震州,要多加小心。”

    泉叔应了声是。

    南舟到了家,辗转反侧了一夜,快天亮才草草睡了一小会儿。行李早上了船,这会儿只等人上船了。虽然没什么感情,南舟临走前还是向三姨太磕了个头,同她拜别。三姨太不以为然地垂头看新涂的指甲油,不耐烦道:“走吧走吧,我可算是清净了!还有那个十一,多跟她念叨念叨。不就是死了男人吗?她上有娘老子,下有奶娃子,还轮不到她去寻死!”

    这话不中听,但道理没错。南舟习惯了她尖酸刻薄,也不以为意。

    一行人早早到了码头,码头仍旧是等满了上船的人。南舟领着六七个半大的孩子,十姨太紧紧抱着江岚,阿胜同船上的船工抬着南漪,一行人艰难地分开人群上了船。这边安顿好了众人,那边开始检票了。

    南舟习惯性的又去船上要紧之处查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汽笛长鸣,锚起船动。她上了甲板,船上载满了离乡的人,不少人趴在船舷栏杆上冲岸上的人挥手。空气里浓稠的浩荡离愁,同这腥气的海风一起纠缠不休,让人喘不过气。

    南舟也走到栏杆边看向码头,不知道要看什么,但却那么认真地在寻找。忽然心中如电过,那一抹身影闯进了她的眼里,汹涌的人潮里,再也看不见别人。

    裴仲桁一身雪白的西装,手里捧了一大捧白玫瑰,在一众乌沉沉的人群里分外扎眼。

    “桃李不言随雨意,亦知终是有晴时。”这瞬间,她仿佛顿开天眼,窥见了自己的心,也从未这般地将他看得那么清晰过。他的一颦一笑,是雾里春山,欲说还休的内敛缠绵;是细雨明湖,百转千回动静有姿——他在她眼中原是这样的。

    船离岸越来越远,南舟往船尾跑去,看到他把花举到头顶,试图穿过人群离船更近些。但人那么多,几乎要将他淹没。南舟拢起手,大声喊:“回去吧,裴仲桁,回家去吧!”

    但裴仲桁跟本听不见一样,或许太远了,他本就是听不见。他还是憨憨的傻笑,唯有要接近她的那份执着的心,如信念般刻在脸上。南舟看见他被人挤倒了,人同花一起消失在人海里。她的心忽然坠了下去,一直坠到深渊里。

    阿胜正寻着找过来,兴奋道:“十一姑娘……”但南舟看到他,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脸上闪出他从未见过的神色,“阿胜,南漪和孩子们就交给你了,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去找你们!”

    阿胜听得稀里糊涂,但南舟脸上竟然浮起了一点笑意,松开手退后了两步,一转身翻过栏杆,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阿胜吓得大叫一声,探身往海里看。好在南舟不一会儿就浮出了海面,然后奋力往码头游去。

    裴仲桁爬起来的时候正看到南舟跳下船,他手里的花被人踩的惨不忍睹,但仍旧高高举起来。他终于穿过了人群,也踩着防波堤的岩石往海里去。南舟换气的时候看他也下了海,吓得只能更快地往前游。这个人根本不会游泳,为什么要到海里去!

    裴仲桁举着花,趟着往海里走,边走边摇动手里的花。那些花走一路掉一路花瓣,铺满了一片海。海水到了他的胸前,他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继续往里走,喊着:“蛮蛮,我来看你开船!”

    南舟用尽了全力,终于游到了他身边,扶着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被他气死了,“你这个傻子!不会游泳你到水里来干什么!”

    他手里只剩下最后一枝花了,完全无视她的责骂,定定地看着她嘿嘿地笑。然后把那枝花递到她面前,“给你。”

    他们站在晨光里,周身飘满了雪白的花瓣。海水一荡一荡的,冲击着她的胸腔。恍然间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剪下了一枝玫瑰,就这样递到她的面前。南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笑,但心里发疼,咬着唇拼命忍着心底激荡的情绪。

    裴仲桁看她还不接花,索性折断了,往她鬓边一插,然后去抹她脸上的水。她的唇咬得发白,他摸了摸她的嘴唇,“蛮蛮不咬嘴,会疼。”然后忽然俯下身,把自己的嘴贴到她唇上,“咬我的。”

    唇齿相依,声音也变得有些暧昧。温热的气息惹得她脸颊发烫,呼吸也重了起来。可他的表情那么纯澈,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南舟耳根也红了,一捂脸,“谁要咬你!”然后垂下头去。但他唇角的那一丝绵绵笑意又让她警觉了起来,疑惑地抬眼盯着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但他回答她的只是傻乎乎的笑。南舟叹了口气,刚才他亲她的那一下,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正常了。

    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她还是生气,生气他从前做什么事都不说,生气他现在这样跳进水里,“傻子、傻子!”她气道。

    裴仲桁也跟着说,“傻子、傻子。”

    南舟想大概自己真是个大傻子,才会从船上跳下来陪这个傻子。

    两个傻子手拉着手爬上了岸,风一吹都有点瑟瑟发抖。叫了车回了南家,三姨太见她去而复返,诧异极了,“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还带了个……裴二爷?”

    南舟见她眼眶发红,想是刚才哭过。她虽然讨厌三姨太,但也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亲人。三姨太如今无儿无女,无亲无故的,也是可怜人一个。南舟这样一想,便把讽刺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我舍不得三姨娘呢,再跟您做几天伴!”

    三姨太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一肚子的刻薄话噎住了,愣愣地看她拉着裴仲桁进了自己的院子。

    南舟给裴仲桁放了洗澡水,看着他进了浴缸,让他乖乖泡着。她匆匆在隔壁南漪住的院子里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去先前大哥的院子里翻出了套干净衣服来给他穿。一套湖清色的绸子衫裤,裤子倒是穿上了,但扣子他却不会扣。

    南舟在门外问他穿好了没有,他只嗯了一声。可她一进来,就看见他袒胸露怀的低着头揪扣子玩,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南舟拿了毛巾在他头上乱揉,裴仲桁停下来抬眼去看她,“蛮蛮生气了?”

    “生气。”

    “为什么?”

    “你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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