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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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舟看他脸色不大好,大约是疼得狠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匆匆越过洞门,拿了帕子折厚了递给给他。

    裴仲桁也来不及看谁递来的帕子,捏开孩子的嘴,把手拿出来,再把帕子塞进去。南舟瞥见他的手,已经被咬得青紫,透出血来。

    几个婆子随着健生匆匆跑过来,从裴仲桁手里接过女孩子。大约是见着奶娘了,女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婆子瞧裴仲桁那样子也吓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他要不要寻大夫来?裴仲桁摆摆手,“没大碍,都去忙吧。”

    健生自知闯祸,面有惧色,只敢远远看着。裴仲桁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却很柔和,“带康宝去吃东西吧,二叔不同你父亲说。不过记住,妹妹没办法保护自己。你是哥哥,要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欺负她。”

    健生抿着嘴狠狠点了点头。裴仲桁笑了笑,“去吧。”

    健生拉着弟弟康宝走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南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重新邂逅了一个人。那个在她心里总是“穷凶极恶”“阴险狡诈”的男人,似乎和眼前这个人撕裂开了。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狠狠拽住然后撕开,往里面塞进了什么东西。

    这会儿又下起了雪,裴仲桁清瘦秀致的背影在飞雪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和慈悲。仿佛是从另一个栖身之所里逃离出来的,偶开天眼觑见的,浮光掠影般的另一张面孔。

    他立在雪里,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忽然想起来这院子里好像还有人。他一转身看见她正蹙着眉头疑惑地凝视着他。他们隔着风雪,彼此静静地对望,雪落无声。

    没有眼镜的阻挡,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虽然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被血覆盖住了。很陌生的面孔,只有那沉静如水的神态是熟悉的。她很想从这张面孔下寻一点蛛丝马迹,发现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雪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那一片雪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睛,也晃过了神。

    “你,你没事吧?”

    离那么远,裴仲桁不是很能看清楚她的眼神。他偏了偏头,手摸了摸伤口,眼角应该是被镜片划破了。淡淡道:“没事。”

    南舟往前走了几步,从雪地里捡起他的眼镜,擦了擦,然后走近了递给他,“没有眼镜能看清楚吗?”

    “看得见。”两三百度,不算很糟糕。

    “要我帮你叫大夫吗?”

    他把眼镜戴回去,只是一边看得清楚,一边看得模糊,反而不舒服,索性拿掉。但他又很不习惯不戴眼镜出现在外人面前,便一直没有正视她的目光。

    “不用。”语气很生硬。

    南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玻璃渣?哦,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学过一学期的护理课……你知道海上经常会遇到各种人员意外,这种护理急救常识是必须有的。”她解释道。

    是想拒绝的。但她这时候离得很近,目光殷切。裴仲桁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说:“有劳九姑娘了。”

    这院子比旁的都宽敞些,是孩子们日常学习玩闹的地方。他同她一同往他的住处走去。南舟时不时偷眼看他,他余光看到了,所以越发只能直视前方。但南舟以为是他度数太深,离了眼镜双眼无法聚焦,等同于半个盲人,便十分替他留意着路。

    “小心,要上台阶了。”

    “小心,前面有个柱子。”

    “不要踩那个石头!”

    ……

    她是当他是个瞎子吗?裴仲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却在路上,嘴里一刻不停,“过桥的时候慢点,冬天桥面容易结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桥面相对位置高,通风好,水分蒸发快……”

    裴仲桁唇角动了动,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耐心地听她“讲课”。

    他的院子靠墙种了一大丛竹子,虽然覆了雪,但雪下仍有绿意盎然。院子里很安静,不见什么人走动。直到快要到厢房了,才见一个小厮过来。见他受了伤,惊慌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去请大夫!”

    “不用,把那个医药箱子拿过来就好。”

    小厮应了声是,赶快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个大木箱进来了。裴仲桁叫他在书桌上放下。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找了半天没找到可近看的小镜子。小厮机灵道:“我去四爷那里借个镜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南舟头一回进他房间,好奇地四下打量。室内的陈设可谓简单,家具华而不奢。东西两侧都被古董架隔开,一头是卧房一头是起居室,中间是客厅。他们这时候在他的起居室里,她也不好往他卧房里张望。

    贴墙一排书架,摆了不少书,中间偶尔插放了些花色细致的瓷器。

    小厮从裴益那里找来了个花哨的镜子,裴仲桁眉头蹙起一脸嫌弃。小厮忙回道:“四爷还没起,这是他房里的大春姑娘的镜子。”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只得将就先用着。“打点水过来,然后叫四爷赶紧起来招呼前头的客人去。”

    小厮应了一声跑了。

    南舟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裴益真是个下流胚子,不晓得屋子里多少个通房丫头。

    裴仲桁自己坐下拿着镜子去看眼睛的伤势,却是缓声道:“大春不是通房丫头,院子里也没有通房丫头。”

    南舟才懒得管她是不是通房丫头呢。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他对南漪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原谅的。

    她转了目光到他书桌上,也不过是素色的笔架笔洗砚台镇纸。镇纸下头压着写了一半的字,“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她正看着,裴仲桁却突然抓过去团成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因为动作太大,纸带起了砚台,砚台撞了镜子,然后一齐摔到地上,镜子碎成了渣。南舟腹诽他大惊小做,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经文。

    小厮送了水进来,很有眼力地收拾了东西,末了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借镜子。南舟却替他回答了“不用。”

    屋子里烧了地暖,房间里暖和的很。她穿着斗篷,很快觉出热来。南舟抬手解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洗干净了手,自顾自打开了箱子。里面药水纱布剪刀一应俱全,可见平常就是要常用的。她看了看瓶身,挑了需要的药水,“镜子碎了,二爷你自己弄不成了。我给你弄吧?”

    也不是征询他的意思。裴仲桁感到她的语气和往常不大一样,很有一点不客气。

    她站到他面前。他坐着,她略弯了腰,仔细看他的伤眼。手落在他眉骨上,使了点力气从眉头一直摸到眉尾。

    裴仲桁心头震颤,接着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哪里陷进去一块空洞,整个人失重般地下坠下去。他的手只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再坠下去。

    他的眼睛半垂着,视线里是她胸前一颗花型繁复的凤凰扣。胸前很紧,那凤凰几欲展翅高飞。刚洗了的手有洁净的清水味,手很软,每次轻动,袖口处都会浮出一丝若有还无的馨香。

    南舟的手在他眉骨上摸过一遍,不放心似地又摸了一遍。她摆正他下意识要扭开的脸,“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眼球。不过有一点……”她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伤口,“有一点碎玻璃在肉里,我给你夹出来。”

    说着,她拿了镊子消了毒,在伤口里翻捡碎玻璃。伤口有半寸长,正好在双眼皮的褶子处。

    “疼不疼?我手是不是太重了?”

    “……还好。”

    “你走运,口子不算深,不然要去缝针了。到时候眼皮那里趴个小蜈蚣,这脸就毁了。”她嘟哝道。

    裴仲桁从她的语气里咂摸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

    她清理完玻璃渣子,拿了药水给伤口消毒。一碰到伤口,他便颤了一下。南舟的手更轻了些,“疼啊?要不要找个东西咬着?”

    裴仲桁忍住不去飘给她一个轻讽的眼神,“……不用。”

    药膏也涂上了,她轻轻吹了吹,希望伤口愈合的快一点。

    有一点甜杏仁的甜馨扑到面上,应该是刚才吃了杏仁酥。他喉头滚了滚,手攥得更紧了。

    南舟转身从盆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浸水绞干了给他擦了擦脸。因为血迹干在了脸上,所以她狠用了力气才给擦掉。

    他的脸此时是热辣辣的,并不想让她瞧出来自己在脸红。她并没想到那里,只当是自己搓抹布一样下手太重,还纳罕这人的脸怎么这么细皮嫩肉不经揉搓。

    她抿着嘴笑,“裴二爷今天这是鸿运当头了,今年定能财源滚滚!”

    “九姑娘倒是会说吉祥话。”

    “那是。”她又瞥见了他的手,“努,那里是紫气东来,富贵花开。”

    裴仲桁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好脾气,淡淡地回了句:“谢九姑娘吉言,今天裴某一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南舟瞧着他发笑,“那我先谢二爷的红包。”

    擦完了脸,现在又是一张白净的脸皮。没戴眼镜的脸看着十分陌生,南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裴仲桁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好了吗?”

    “好了。不过你没眼镜,等下怎么办?”

    “我有备用的。”

    “那就好。”她把毛巾重新洗了,搭回了架子上。然后问:“你的手?”

    “我自己来。”

    地暖烧得太热,他额上冒了汗,后背也出了层薄汗。身前的雪都化了,前襟深色一片。

    “二爷要不要换身衣服,身上都湿了吧?”她歪头一看,领子也是湿的。“脖子里的雪化了,流到后背可不得了。你的衣服都在哪?”说着便转身要去衣柜那边。

    裴仲桁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诧异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刻松开了手,“我不是瞎子,还看得清,我可以自己来。”

    “哦,好。那我先到外头去,你换了好衣服叫我。”说完,南舟拿了斗篷出了门,顺手还带上了门。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走到卧房打开衣柜。叠好的衣服按颜色摆放地整整齐齐,多是黑、白、灰色。只是有一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条小船,兀自幽幽地散着淡淡的花草香。

    南舟在院子里,仰头看雪下得纷纷扬扬。人立在竹子前,听雪敲竹叶簌簌有声。又看竹叶上的雪压得太重,起了玩心,伸手一晃。不料高处的雪也一起掉下来了,哗啦啦落了个满头满身。她笑着退了几步,看竹身叶色深绿,竹竿粗直,想起母亲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丛竹子。恍然人生的奇妙,她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仇人的家里观赏着他的竹子。偶有一瞬,都要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了,甚至他的少言寡语也有了静水流深的意思。

    南舟摘了片竹叶,放到唇间,吹了一曲容婆婆教给她的母亲家乡的小调。心里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掉下来一滴眼泪。吹完了曲子,一转身,裴仲桁已经站在廊下了。黛青色的长袍,眼镜也换了一副玳瑁框的,能稍稍遮挡一下伤眼。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侧过脸假装去看竹子,快速擦掉了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这竹子能挖出冬笋来吗?”

    裴仲桁的眉头动一下,“不知道。”

    “可惜了。要是能挖出冬笋就好了,冬笋炒腊肉可好吃了。”她转过脸的时候,又是一副明亮的笑容。

    有下头人过来说是前面都准备好,请二爷过去主持开席仪式。两人也不再耽搁,一同去了前院。

    她肩上还有刚才落的雪,裴仲桁很想去给她掸掉,但忍住了。

    宴客的院子是单独辟出来的,好几个厢房席开三十几桌,每个铺子的掌柜同他的伙计坐在一处。院门有领路的小厮,裴仲桁送了南舟过去。房间里人多,进去就感到热气扑面。南舟解开斗篷,他顺手接了。协助女士脱下大衣,不过是个有点绅士风度的男人都该做的事情,她也并不诧异,冲他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随着小厮落了座。

    她的斗篷在他手里,肩上的那些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无需他拍打就消失于无形。他将她的斗篷在衣帽架子上挂好,余光看见她正在同邻座的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低声说话。这样满是男人的场合,她比他想象中更自如。

    因为南舟的秘书过年回了乡下不在震州,所以今日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早知如此,所以也没觉得不自在。

    裴仲桁走出去同几个大掌柜碰了头,然后到了院子中央。大掌柜代东家同众人说了些勉励的话,有下人端了托盘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再由掌柜一一分派下去。

    裴益一身酱红色长袍马褂,马褂上绣着飞鹤团花,头拢得油亮,简直像个新郎官。顺子捧着个托盘跟在裴益身后,径直到了南舟身旁。

    裴益一脸喜气洋洋,“九姑娘稀客,姑娘这份儿红包是四爷我亲自发。”说着从托盘里捡了两个红包,一看就比旁的厚重。“一个红包是给九姑娘的,一个是给十一姑娘的,姑娘们过年吉祥。回头买点儿好吃的,做两身新衣裳。”

    南舟觉得这人碍眼的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要面子。打算红包先收下,等到无人的时候再把南漪那份还给他,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南舟起身接了,“谢四爷赏。”

    裴益先前在裴仲桁那里做过保证,说是今天不管南舟怎样让他吃瘪,他也不会当着人面同她闹。所以见她一改常态如此客气,裴益笑成了一朵花,“九姑娘客气。”然后转而对同屋的人道:“这是咱们九姑娘,通平号的新经理,往后各位多照看照看。”众人都向南舟拱手招呼。裴益也不做多停,又转去别的厢房。

    裴仲桁站在中庭同人说话,却一直留心着那边,生怕裴益同南舟再起了冲突。好在是相安无事,便放下了心,同几个大掌柜到各个酒桌上走一遍。

    这边谢应乔帮着南舟一起发完了红包,众人都客套相谢。这间房摆了五桌,有茶园的,有布莊的,还有裴益手下头的。众人开始碍着有女人在场,还藏着掖着压着声音。等喝多了几杯后,男人们就完全放开了,荤话不断。

    南舟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虽然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品得出来不是好话。开始尚能忍着,到后来也有些坐不住了,打算等裴仲桁过来同伙计们喝完后就离开。

    有伙计过来敬酒,南舟都以茶代酒了。虽说也有瞧不上她的,但知道她是个正经姑娘家,不是风尘女子,也不好说什么。

    有个叫宋达城的副经理,是先前经理的左膀右臂。南舟查账本发现他经手的账目多有对不上的地方,便叫他解释清楚。可入了铺子这些时日,这人就是一日拖一日,不肯照做。他仗着自己是老臣子,手里又拿了一点小小的股份,带出过不少满师的学徒,在商号里很有些地位。当初南大少爷的那笔糊涂账,他也可谓“厥功至伟”。先前的经理是个甩手掌柜,谢应乔又是个软柿子,宋达城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久。但新官上任,简直不让人活。

    宋达城借着酒意,抱着了一坛酒到南舟面前,“我宋达城在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真是头一回见女人持掌铺子。宋某人打从心底里佩服姑娘,特敬九姑娘一杯!”说着找来两个大碗,倒满了,自己端了一碗。

    南舟捧了茶回敬,宋达城却从她手里夺了杯子,扔到了一边。然后把另一只碗推到南舟面前,“宋某从前就在南大少爷底下办事,现在又在九姑娘下头讨生活,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哪!宋某先干为敬!”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碗倒扣下来一滴不剩。众人拍手叫“好!”

    谢应乔看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九姑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跟咱们这些粗人一样胡吃海喝的?我看还是喝茶,以茶代酒,清雅。”

    宋达城借了酒意一把推开他,他早看这个“狗腿子”不顺眼了。“乔兄,你又不是九姑娘什么人,怎么做得了她的主?”

    谢应乔还想再劝,被几个伙计拉住了猛灌了一杯酒。

    “九顾娘既然做了咱们的大掌柜,就是咱们的领路人。九姑娘交代什么,我们定然一呼百应。但区区这一碗酒,九姑娘都不喝的话,也太看不起咱们了!”他这样一说,几个他的心腹便跟着附和“是啊,是啊!”

    “九姑娘,往年经理、先前的掌柜,这一日哪有不同伙计喝酒的?你是个姑娘家,也不要你同我们每个人都干一杯。宋某不才,今天就代表大家了,你干了这一碗就算数!”

    南舟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存心刁难。但她此时不宜与他冲突,但也不想被他吓倒。

    南舟站起身端了碗,扫了一圈众人,“我们靠船吃饭的人,都晓得船帆的重要性。帆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太紧没有调整的余地,太松就借不了风力。帆不对,整条船说沉就沉,所以帆要张得‘张弛有度’。

    我一届女流,不是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事有度,我拿了裴二爷的银子,就得替他管着铺子。这条船可以行得慢,但必须行得稳。

    各位都知道船蛆的可怕之处,木头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但里头早就空了。一点外力冲撞,这船就完了。我既然做了通平号的掌舵人,定然不会叫船蛆蛀了这条船。

    各位都是前辈,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我南舟若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地方,也请各位不吝赐教。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当同舟共济。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往后都要按规章办事,协力齐心。铺子营业额上来了,你们的分红自然不少。小女子就在这里敬各位一碗酒。”说完南舟捧着碗喝起来。

    酒入喉咙辛辣无比,但她还是忍着一口一口喝下去。可刚喝了一半,碗却被人拿开了。裴仲桁不知何时进了房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酒辣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她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意外地望着他。裴仲桁也没看她,神色淡淡地看向众人,“九姑娘是我请进通平号的,这碗酒我与她同敬给各位。”然后扬头把剩下的酒喝光了,也倒了碗过来,滴酒不剩。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没人敢叫好。万林担忧地看了裴仲桁一眼,他几年前喝到胃出血,几乎是不再碰酒。今天竟然为了这女人破了戒。

    裴仲桁喝完酒也不再言语,照常是大掌柜出面同众人寒暄,不过几句冠冕的场面话,人便又去了下间房。

    南舟本就没吃下什么东西,半碗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的不舒服,更吃不下什么。不大工夫,有个衣着鲜亮的圆脸胖丫头走进来。有几个老人认得,忙起身拱手道:“大春姑娘。”

    大春同几人笑笑,招呼了两句,走到南舟身旁低声道:“往年请财神都要闹到午夜后头,九姑娘要是乏了想回去,车已给您经备好了。”

    南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胖,但长得很是秀美。可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有道很长的伤疤,虽然不是十分狰狞,但也是把这张脸毁了。南舟意外极了,她以为裴益那个色胚房里的丫头一定也都是十分美丽的。

    大春仿佛早就习惯了人家初看她脸时的惊诧模样,领着她往外走。可绕了半天,好像还没绕出去。因为记得她是裴益房里的大丫头,南舟便紧张地问:“你要带我去见谁?裴益?有什么话过几日叫他去铺子里说。还有,他的红包,你替我还给他。”说着要把给南漪的红包塞给大春。

    大春当然不肯接,仿佛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噗嗤一笑,“谁给您的,您还给谁,我可不敢乱传东西。九姑娘您也忒多心了,咱们也不去谁院子,我是送您去上车。今天有不少喝醉在园子里乱窜,怕惊扰到您,所以绕道避开。我们四爷虽然性子活泼,可从来不祸害良家女孩子的。”

    南舟这时候有了些醉意,并不认同她的话,嘟囔了一句,“他还不是祸害了我妹妹。”

    大春挑着灯笼,停下来转过身,很认真的神情,“九姑娘,不是我替我们四爷说话。十一姑娘那事吧,原也怨不得我们四爷。原也不该我多嘴的,但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的。那时候南大少爷欠了银子还不上,就说有个美人给抵债。我们四爷以为是南大少爷的姘头,怎么会想到他能把自己妹妹灌醉了送过来?

    那天四爷也是喝多了。第二日十一姑娘醒过来寻死觅活的,我们四爷也认下了,说是愿意娶她给她个名分,是十一姑娘一直不答应。四爷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后来,一来二去的就成这样。”

    见南舟脸上有不屑的轻笑,大春又道:“我自己先前也是被卖进妓院接客的,万不会替逼良为娼的人说好话。”

    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大春把脸扭过来,指着自己的脸,“努,姑娘瞧见我的脸没有?我娘死的早,亲爹是个混账。后娘生了弟弟就瞧我不顺眼,撺掇着我爹卖了我给他们买房子。进了妓院,老鸨让我接客,我就拿剪刀刮花了脸。老鸨气得要打死我,是四爷碰见了保我一命,又叫他们谁都不能祸害我,他们才留我做了粗使丫头。”

    南舟听得入神,“那你后来怎么到裴家来的?”

    “后来有一回有人要害四爷,我出去倒便桶的时候正巧听见了,然后去给四爷报信。四爷看我有几分义气,就给我赎了身。我也不打算嫁人的,所以就留在裴家了。裴家除了大爷院子里有女眷,有丫头婆子,其他院子里大都是小厮,手脚不仔细。旁的东西我也不会,做做杂事还是应付得了的。您看,我在府里头好吃好喝的,都胖成个球啦!”然后又说了许多裴益的好话来,并没有阿谀在其中。

    南舟听着听着,人也有些恍惚。在她心里十恶不赦的人,在旁人的心里却是有情有义有担当的铮铮男子汉。她脑子渐渐也发木了,不能思考。腿也有些软,像是踩在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大春觉出她的异常,忙扶住了她,“九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头好晕……”说着人一软就靠在了大春身上。

    大春也是个姑娘家,虽然人胖却也没多大力气。她扔了灯笼,整个人去扶南舟,却是连着自己一起倒在了地上。大春放开喉咙叫人,喊了半天才碰上一个听差的路过。

    南舟这会儿整个人都躺下了,大春扶着她,叫她靠在自己怀里,吩咐听差的去叫小轿子和几个大力的婆子来。

    听差的应了是,忙跑去寻小轿,毛手毛脚地正撞上回院子的裴仲桁,便说是九姑娘醉倒了,他急着去叫轿子。裴仲桁听完便随着他过来了。

    大春身上宣软,南舟抱着她觉得舒服极了,搂着她的腰,整个人往她怀里钻,“婆婆,你身上真软。”容婆婆也是个富态的老婆婆,南舟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躺在她怀里。大春最怕痒,被她弄得咯咯直笑。

    裴仲桁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抱在一处,南舟和大春身上都滚了雪。大春笑个不停,见到裴仲桁像见到了救星,“二爷,快、快把九姑娘弄走。我要痒死了,呵呵,呵呵……”

    裴仲桁走近了,撩了袍子蹲下身,拿了南舟的手腕切了切脉,只是醉了。他俯身把南舟胳膊掰开,然后把人抱起来,“去叫万林把车准备好,再铺上软垫子。”大春忙爬了起来,应了声是。

    他抱着她慢慢往大门走去。年里大约吃多了,比上回还要沉手。她的脸侧向他怀里,唇还在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不能喝还喝。”他腹诽。

    冬天穿得多,衣服厚,不好使力。她人虽然醉着,却并不老实。裴仲桁走得有些踉跄,很想找根绳子把人绑住。

    南舟眉头蹙起来,一脸不快。扬手一拍,正抽到他下巴上,“容婆婆,这人怎么驾车的,癫得不舒服!”又扭了几下,“我要换大马车!”

    “一会儿换。”

    “不行,现在就换!”

    裴仲桁觉得自己跟个醉汉讨价还价有失风度,于是不再说话。

    眼见快要到大门了,南舟忽然眉头拧成团,哇的一下吐了。裴仲桁猝不及防,被她吐了一身不说,还差点把人摔下去。

    大春正好进来复命,看到了惊叫一声,“二爷!这、这……”

    裴仲桁看了看两人的衣服,这样把人送回家不成体统。“去静水园,叫他们烧上热水。再去大少奶奶那里借身干净衣服,找几个大力的婆子。再叫万林给南家传个话,说九姑娘多喝了两杯,醒醒酒就回去。”

    大春道了是,忙吩咐下去。他看了看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谁欠了谁的。

    几个婆子手脚并用给南舟洗澡换了衣裳,然后抬上了床。南舟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洗完澡往大床上一放,也觉得舒畅。醉语喃喃,“这马车宽敞。”在床上滚了一圈,又睡死过去。

    裴仲桁也回了房间,洗了澡换了衣,泉叔已经等在外头了。“二爷,祭牲、香烛、糕点、鞭炮都准备好了,等着您去接五路财神。”

    裴仲桁揉了揉额角,“让老四代我去吧,我歇会儿。”

    泉叔也瞧出来他精力不济,躬身退下去了。他喝了杯参茶,想起过会儿会放炮,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她。只是这样想着,人就已经迈步出去了。

    大少奶奶房里借来了两个小丫头,这时候站在静水园里守着,却是伸着脑袋往外看,怕错过了烟花。见裴仲桁进来,小丫头们立刻拘谨起来,不敢再东张西望。

    “九姑娘怎么样?”

    “还睡着,醒酒汤煮好了,可叫不醒人。”

    他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看烟花吧。”

    小丫头们行了礼,立刻心花怒放地跑出去了。

    裴仲桁试了试汤的温度,已经不大烫了。他端着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秾合度的鸭蛋脸,腮上两团醉酒的红晕。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她,人没醒。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房外烟花炮竹声声,传进来都变得有些模糊,闷闷的,像是谁在心上捶打。

    南舟翻了个身。她身上穿的是大少奶奶的寝衣,他大嫂是个身材十分富态的女人,所以衣服在南舟身上空荡荡的。大约下人穿得时候匆忙,前襟的纽绊没扣好,露了一片春光出来。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正在胸间,像落在雪里的一朵红梅。

    他素日里禁欲自持,多是心理或生理上的洁癖和习惯,并不是他感官迟钝,也并非所谓的洁身自好。在这样污浊的世界里,总要恪守一些东西,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但这一刻,所有属于雄性动物的天性,仿佛都被那颗朱砂痣激发出来了。

    指尖轻轻碰到了它,心头一阵悸动。那颗痣仿佛有魔力,神秘而魅惑。她的头发撒开在床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腻滑的触感像是在抚摸一匹光滑的黑缎子。他说不清楚,让他这样心绪浮动的,到底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是她。

    南舟觉得胸口发痒,梦中轻轻挠了挠。她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拥着被子。一条腿架在被子上,那颗痣彻底看不见了。人像个睡熟的猫,不是文静的睡像,却有着妖娆的姿态。

    裴仲桁立在一旁,心绪翻涌。闭了闭双眼,把涌上来的欲念压了下去。想起裴益那时候的自辩,“那么漂亮的姑娘,没穿衣服扔在我床上,我忍得住才不是男人!”

    那他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

    他又端起桌上的醒酒汤,自己猛喝了两口。外头忽然连着几声极响的炮竹声,接着鸣锣击鼓,是在焚香礼拜接敬财五路神了。

    南舟被那吵杂声吵到,梦里蹙着眉一脸不耐烦。他看她动了,把她半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把醒酒汤喝了。”

    “……不喝,困。”

    “喝了再睡。”

    她没说话,他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往她唇里灌。大约是酒后嘴发干,也是乖乖喝了一些。后来就再也灌不进去了,他只得又把人放倒,仔细给她盖好被子。

    约莫着前头的仪式结束了,人差不多也要散了。裴仲走到门外。雪已经停住了,空气凛冽,呼吸间全是白气。

    先前那两个丫头有说有笑地走回来,见他在门口站着,忙问:“二爷,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仔细照顾好九姑娘。”然后他拢了拢身上的大麾,离开了静水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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