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时心事偷相许-《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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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位先生叫你的名字呢,没叫你南小姐。”南漪笑,提着篮子扶着她进了屋。

    洗漱完,南漪又烧了热水帮她敷脚。南舟便把今天在外头发生的事情都同南漪说了一遍,末了想起来,问她:“为什么龙眼男人不能多吃?”

    南漪想了想,“医书上写龙眼是壮阳益气的,所以不能多吃吧。”她经了人事,想起男人疯劲上来是个怎样可怕的境况,脸倏然红了,然后就抿住了唇不语。

    南舟也反应过来了,忙打了个岔,说起她护校已经录取了,等着收录取信就可以去报道了。三姨太那里自然难免要听几句不中听的话,南舟先劝解了妹妹几句,又给了她一些零花钱,叫她喊上阿胜一起去街上买些文具。毕竟年纪小,南漪从没进过新式学堂,这会儿立刻又憧憬起来,问了她好些上学的事情。

    姐妹俩说了好久的话,南漪才回了房。南舟累惨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这觉睡得不踏实,闭上眼睛就开始做梦。

    在梦里,她同人滚在了一起。那人一手垫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抓着她的腰。她像被人定住了,动弹不得。那人的目光一直锁着她的眼睛,像要看进她心里一样。他身上没穿衣服,额上的汗落在她唇上,肩上的汗滴在她胸口,湿了一片。她下意识想要抓点什么,却是抓住了他的胸。地上是硬的,他身上也是硬的。

    南舟发了急,想避开身上人的目光,一偏头却是看见来来往往的人都驻足下来看着他们。而人群的最前面站着的正是裴仲桁。他负着手冷冷地瞧着,那目光太冷,冻得她挪不开眼。她难堪地想缩起来,下巴却被人挑起,两片温热的唇覆上来。她的眼睛瞪得老圆,那人的脸却模糊起来,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蜗牛。

    南舟下一刻就被吓醒了。醒过来心跳得快要炸了,这简直是可怕的不能再可怕的噩梦了。一看钟,不过才刚刚睡着而已。她摸着滚烫的脸,好好的怎么做了这么古怪的梦?想起南漪的话,她懊恼的想,完了完了,一定是龙眼吃多了,补过了头。

    江誉白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胡管家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便迎了上去。车子停了下来,胡管家替他拉开了车门,低声道:“燕小姐来了。”

    江誉白怔了一下,一整天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他点了点头下了车进了门。

    客厅里并没有人。江誉白上了楼进了卧室,正解着衬衫的扣子,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血液顿时冻住了,厌恶地把那人的手掰开。“燕姨,请自重。”

    他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不是浓郁的香水味,但程燕琳一闻就知道是女人的味道。她冷冷打量了他一会儿,抽了一支烟出来,深吸了一口。她不是来吵架的,只是想他想得发疯了。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藏不住的讥诮,“我当你要夜不归宿呢,没想到回来的这样早。”

    江誉白解了一半的衬衫,停了下来,鼻腔里带出一点嘲笑声,“这是我自己的家,我又没太太,夜不归宿也不需要同谁交代吧?”

    “小白,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三年了,一点都不肯原谅我吗?你不是爱我吗,既然爱我,怎么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呢?”她又把头靠在他背上,试图透过那层衬衫吸取他的气息。

    “是,我像爱我的嫡母一样敬爱您,我的七姨。”江誉白躲开她,自顾自地脱了衣服,嫌弃地扔在了地上,进了浴室落了锁。

    程燕琳一根接一根地靠在窗边抽着烟,直到他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裹着浴巾,挺拔秀致的身体上还有水珠,她想念那具让她魂牵梦绕的身体。摁灭了香烟,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想要抚摸他的身体。江誉白侧了侧身,躲开了。

    “这是做什么?做长辈的,难道枉顾人伦勾引外甥不成?”

    程燕琳觉得自己怕是要发疯了,“小白,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有自己的苦衷。你在江家有多难,就该知道在我在程家有多难,我也不能不管晏阳……”

    他再转过来却是一副笑模样,只是那笑不过浮在面上。“瞧燕姨说的这叫什么话,叫夫人听去了还当我在你面前抱怨江家对我不公,那就解释不清楚了。江家对我不知道多好,要什么有什么,瞧见外头的车了吗,夫人送给我的,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疯了一样抱住他想要吻他,江誉白嫌弃地一把推开她。她偏执地扯开自己的衣服又贴上来。江誉白烦透她了,抓住了她的手腕,把人一把压在墙上,叫她动弹不得。

    “燕姨,也别太过了啊。你知道我不打女人,可我不保证不打不要脸的女人。”说完丢开手,如同丢弃一件旧衣服。

    她手腕被弄疼了,又从那疼里寻了一丝快感。“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是那个姓南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钱替她还债,今天还带她去东郊果园。”

    江誉白点了一支烟,这回脸上的笑意都不见了,“我不爱别人难道去爱你吗,我的燕姨?我的行踪你们不是一直找人跟着吗,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既然你这么爱我,好啊,去跟你姐姐说要嫁给我啊!”

    程燕琳顿时哑口无言,胸口上下起伏着,他们的死结就在这里。她俯身拾起地上的衣服,缓缓穿好。“小白,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吗。婚姻算什么,两个人相爱不就够了?”

    江誉白懒得再同她费口舌,这个女人偏执的可怕。他拉开了门,一副好走不送的神情。

    她不甘心,但又不能耽搁太久。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忽然换上一副轻浮的语气,“天下女人多了去了,爱谁不行?我可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早点绝了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念头吧。”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却在眼前重重合上了,还有冰冷的上锁声。

    人人称他一声四少,但他并非江夫人程蕴慈所出。江老爷子得罪不起程氏娘家,不敢纳妾。他连庶出都算不上,是个名副其实的私生子。要不是有年江家大少江启云受了重伤,眼见不治,二少江启峰又早不知所踪,他也不会被人从孤儿院接进江家,喊程氏一句“母亲”。

    程氏才知被枕边人欺骗了这么久,她含着一口怨气隐忍不发。毕竟她的两个儿子都没了,再没了这个野种傍身,难免丈夫要娶小妖精进门。也是江启云命大,硬是熬过来了。大少康复了,他自然也不能被程氏所容,所以早早就被送到沪上上寄宿学校,后来又被送到英国。总之眼不见心不烦,不管不顾。

    程氏管家,那时候给他的生活费也不过刚刚够用。虽说配了一个照顾他的看护,说白了就是盯着他的人。那人有了程氏的授意,对他也从无尊重,尽可能的克扣。说他吃尽苦头也不为过,说出去没人相信,他是权倾一方的江帅的小儿子。

    继母的苛待他能理解,但生父对他也是不闻不问。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才入不了父亲的眼,所以拼命地学,门门功课都要考第一。但成绩单寄回家里也是石沉大海,从未有回音。难得回家过一次年,父亲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会同他多说。

    他常年独自在外,性格也乖僻,同谁都亲近不起来。直到有一年遇上程燕琳。明艳妩媚的女孩子,借着问路同他邂逅。后来才知道她的弟弟也在英国求学。就这样她几次三番主动相约,极尽温柔关怀。冷的久了,碰上一点热,很快就交付了真心。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接近自己,只当是爱情。他被爱情冲昏了头,很快就向她求了婚。谁知道第二日她就人间蒸发了。他不顾一切跑回国,疯狂地打探她的下落,竟然发现她是程氏的妹妹!

    这一发现叫他顿时如坠深渊。再留心江家,原来先前二少江启峰忽然回了江家。二少同江启云争抢军权,二少兵败自尽。程氏胆战心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尚为了利益你死我活,更何况是个野种?她日日坐立不宁,生怕这个野种生了异心。

    程家是西北望族,也是七八房姨太太,十几二十个孩子。程蕴慈是嫡长女,年纪又长弟妹许多,是做了一辈子主的人。长女如母,庶出的弟妹想要出头的,只能巴结着这个大姐,讨她欢心。程燕琳心眼多,窥出长姐的心思,便自作主张借着送程晏阳出国留学的机会,去试探江誉白,好叫程氏心里有个谱。所以程燕琳出现在他周围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到她会是程氏的妹妹。

    他这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自以为处处优秀就能换得家人的一点青睐与温情,殊不知他越能干,程氏就越难容他。难怪不得程燕琳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问他未来的打算,旁敲侧击看他是不是有夺权的抱负。

    他想明白后便立刻回了英国。功课不敢太用功,即便是全懂,也要拿捏着不敢考的太好,偶尔还要适当挂科。混个毕业回了江家,江启云已经占了东南。程氏不动他,不过是忌讳当初算命的说过他的八字极旺江启云,从他一到江家江启云便起死回生就是兆头。

    程氏总担心他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处处提防着他。不怕他学坏,巴不得他做个不成器纨绔子弟。归国后,程氏人前对他各种纵容,从不限制他花销。他要苟活,也只能顺了她的意。他时不时总要“叫”上几声:逛逛妓院,挥霍挥霍,做做不正经事情。他不能太成器,也不能不一点都不成器。他交往的女人不需要太正经,也不能太不正经;家世也不能太显赫,太显赫显得他居心不良——拿捏这分寸如履薄冰。

    他游戏人间,程燕琳却后悔了。她以为他就该是她一人的,生生世世,生生死死,至死不渝。他的风流倜傥,不过就是报复她。

    他对她没了爱,也谈不上恨。他们其实就是一种人,所以他理解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只是她毁掉的真心,还想寻回来吗?简直是个笑话。他再也不信什么人,说话也是三分真七分假。什么都是假的,反而在南舟那里能寻一点真的快乐。她对他的知无不言,她对他的信赖,叫他生出一点难得的温情。心硬得狠了,便是贪恋那不多的温情。他羡慕南舟可以快意恩仇,她的恩怨在明面上,可以磨刀霍霍。他不能。

    他同父亲情薄,生母更是没有印象。人生中最初一段真情却是假意的,只叫他心凉得不能再凉。骨子里凉薄的秉性只有他自己晓得,或者程氏也晓得,不过在等他露出马脚。

    他从离开孤儿院起,身后就有无数的眼睛窥着他。所以即便是长大成人,无论做什么都万分小心。他不能认真做什么,但也不能不为自己打算。自己的一些生意,也只能暗地里接洽,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宜。更何况一旦生意做大,动静就大了,程氏难免会觉察。那回在建州不过同两个心腹偷偷私下见面,便被盯上了。正好在附近住着其中一个人相好的交际花,可以先过去避一避,他匆忙间走错了门,这才认得了南舟。

    过了几日,江誉白早餐时翻报纸,果然看到通平号的商船半途沉船的报道,好在人员没有伤亡。他的目光在报纸上停滞良久,忽然心头一动。

    南舟决定豁出去赌一局。先是领着阿胜,将她手里的现金拿去收购了震州市面上的生丝,然后连着跑了几家船行。按理应该去建州的船坞里买船。只是新船造价不菲,她如今没这个实力。看了十多条船,反复合算成本,无论怎样都差不少。她的钱还要预留够家人的生活费,不能一把投进去。

    她看着演算纸发呆,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动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忽然有人在她对面坐下,“抱歉抱歉,有事情被拖住了。”

    南舟听到这个声音心就有点慌,又想起那天的梦,简直没办法直视眼前的人。

    江誉白在她对面坐下,南舟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迟到了半个多小时了。他昨日叫人带信约她今天在咖啡馆里碰面,她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来赴约。

    南舟佯做喝咖啡,头也没抬起来。

    江誉白当她在生气,男士迟到叫女士枯等确实不够绅士。他偏着头寻她的目光,笑问道:“生气了?”

    语气太亲昵,南舟被咖啡呛了一下咳嗽起来,还不忘摆手解释:“没有的事,我也是才到。”

    江誉白伸手叫了侍应生,拿了菜牌子叫她点餐。她只道随便,于是他便做了主点了菜。递走了菜牌子,江誉白才问:“事情还顺利吗?”

    说起这个南舟来了精神,双眼也亮了起来。前几日他来寻她,告诉她通平号那条货船上的货是沪上纺织厂的生丝。只这样提点了一下,南舟立刻就明白了,这才去大肆收购生丝。

    “很顺利。因为我现金有限,只把市面上上等的生丝都收了,次等的就没要。”

    江誉白有点惊讶于她的生意头脑。那一船货都是上等生丝,这船一沉,就得再回来寻货源。上等生丝现在在她手里,进可以囤积居奇。万一裴仲桁不肯出高价,就得买次等生丝补货,那么就搭上自己的信誉。她回头仍旧可以直接将生丝卖到沪上。确实是钱花在了刀刃上。

    他微微一笑,“小帆船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先前还觉得他叫他“小帆船”,就像班上顽皮男学生的恶作剧,但现在怎么都觉得这三个字变了味。南舟有点吃不消他这种亲昵的称呼。所以那天梦到这个人变成了大蜗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启示?

    侍应生恭敬地走过来上菜。她刚才并没有注意他点了什么,这会儿餐盘往面前一摆,南舟简直要晕过去。

    “上回和朋友来过一回,这家馆子的法式焗蜗牛味道很不错,地道的勃艮第蜗牛。我看你爱吃黄泥螺,应该也爱吃这个,都是软体动物。”侍者又给两人倒了黑皮诺红葡萄酒配菜。

    南舟看着蜗牛哑口无言。

    看她呆呆傻傻的,江誉白微微一笑,“不敢吃?我以为你什么都敢吃呢。来,这回换我教你。”

    说着他右手拿钳子夹住蜗牛壳,左手用双齿叉将蜗牛肉挑出来,然后把蜗牛送进了嘴里。“就这样。”

    只是南舟这会儿脑子里全是一个问题,蜗牛,为什么又是蜗牛?

    南舟垂下头拿起钳子和叉子,但心慌手乱,就是夹不住。那些大蜗牛像长了腿,在盘子里跑来跑去去。江誉白瞧见了,轻笑出声,挑了一只蜗牛肉送到她唇边,“尝一个?”笑得既从容又温柔。

    南舟实在觉得震惊,他是个温存有礼的人,只是这样是不是殷勤太过?还是说自己是不是平时做了什么叫他觉得轻浮?

    南舟窘迫地伸手,“我自己来。”他笑了笑,把叉子给了她。

    应该是好吃的,只是蜗牛肉在她嘴里变了滋味,像有舌头在同她的舌头纠缠。

    “不辣吧?怎么脸这么红?”他探寻的目光扫过来,南舟觉得脸不争气地红得更狠了。

    她放下叉子,本想着还他,想起来自己用过的,便把先前没用的那个想递给他,又觉得应该找侍者再要一副比较合理。谁知道他却伸了手,还是把原先的那只叉子拿了回去,接着用起来。

    这下南舟觉得浑身更不自在了。虽然被人追求过,但追求者大都开门见山表明一下意图,当她表示拒绝后也不会再有进一步动作。她更没什么普通异性朋友,也隐约觉得普通的异性朋友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转念,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少见多怪了?眼前人是个在社交圈里经验丰富的公子哥,大约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体贴周到。她这样紧张反而显得有点心怀鬼胎,叫人觉得不够潇洒摩登?她往后可是要在男人成堆的商场里打滚的。一番思绪百转千回,南舟强迫自己无视他投过来的目光。像同盘子里的蜗牛较上了劲,有点恶狠狠的味道。尽管吃不出滋味,还是义无反顾扫荡光了几只大蜗牛,豪爽地喝光半杯葡萄酒。然后默默发誓,她不要谈恋爱,不要和人接吻,她讨厌死蜗牛了。

    江誉白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这样转了一大圈,看她这么利索的吃完了,只当她喜欢。

    “还挺对胃口?要不要再点一盘?”

    南舟一惊,吓得险些要打起嗝来,“不要不要,我吃饱了。”

    等甜点上来的时候,南舟又翻了翻资料。江誉白见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图,便问:“看什么呢?”

    南舟单手托腮,轻轻叹了口气,“看资料,不过越看越丧气。”

    “怎么了?”

    “买得起的瞧不上,瞧得上的买不起,你说丧气不丧气?”

    他们的座位是卡座,江誉白一笑,从她对面起身,坐到她旁边去。“我瞧瞧什么东西为难成这样?”他动作不小,有几个客人在往他这边张望,他全做没看见。

    南舟往里面挪了挪,可已经靠上了墙,他人高马大地挤在旁边,完全无法忽视。手里的资料差点抖掉。江誉白一把接住了,笑声更近了些。

    南舟稳住心神,翻开船的资料和自己的核算给他看。江誉白看完,指着其中一条船道:“我看这个不错,价格合适,年份也比较新。看你的翻新维修费用也不高,做货运倒是正合适。”

    南舟的兴致还是不高,“哎,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我买不起呀。”光是收购生丝,就几乎花光了她手里的现金。她有多少钱都不能叫三姨娘知道,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江誉白看了看价格,无所谓地笑道:“那我买了送给你好喽。”

    南舟脸上登时起了一层红晕,却不是娇羞,而是有几分难堪。把资料从他手里拿回来,垂着目光整理,“四少不必如此。”她不是秦楼楚馆的姑娘,需人为她一掷千金。她真心当他是朋友,不想让他轻瞧了,当她是在吊小开。

    江誉白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无意中伤了她的自尊。低声抱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好合伙做生意的吗,我出钱,你出力,不是正好?”

    甜品上来了,南舟挖了一口焦糖布丁,默默吃了一口,甜到发苦。

    江誉白知道把人得罪很了,声音更低了些,像在哄生气的女朋友。“真没看轻你的意思。”

    “我知道,是我自己敏感。”她自己底气不足的轻声回答。

    “那这样,我出一半,你出一半。算我入个股,回头赚了钱你给我分红,这样怎么样?”他顶认真地帮她想着办法。

    这个提议南舟很动心,只是有点不踏实。“我也是头回做生意,你这么信任我,我自己心里没底。万一陪了,你的钱就打水漂了。”她实在不想欠他这样大的人情。

    “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的,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是吧?不是我恤贫怜若,也不是要在你前头充阔气。说实话,我一晚上同那些狐朋狗友打牌输的就不止这个数——就当你做好事,带我也学学好?退一万步,就算是赔了钱,你又不是欠钱不还的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半个身子侧到她面前,直视着,言语间十分恳切。

    他的话她信,又不全信。她信他一夜输赢款子数额有多大,因为她哥哥就是这样败的家;不信的是他求她带他学好。尽管他总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但她知道他绝对不是那样的纨绔子弟。他这样说,无非是照顾自己的自尊。

    她名字叫“舟”,现在真是一叶孤舟,随波逐流。一个浪头过来就是粉身碎骨。他竟然肯为她挡一刻风雨。“……谢谢你。”她是真心谢他这份体贴。然后又沉默了。

    江誉白等了片刻看她还拿不定主意,又笑道:“别光说‘谢’呀,我的提议怎么样?”

    南舟想了想,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了。“那行。股份咱们也分一半,头一年的红利我不要,全用来还你的款子。但你的股份一直留着,就当我谢你这份雪中送炭。”

    江誉白眨着眼睛笑,“我这个人怎么都好说,就是不大爱管事。坐在家里有钱收,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往后要辛苦你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布丁在口腔里忽然也甜蜜起来。她心里装着事便坐不住,赶紧又挖了几口。江誉白笑她:“慢点吃,我又不赶时间。”

    南舟用餐巾沾了沾唇角,双眸莹亮,“我着急啊,等下咱们就去买船!”

    两人一人红脸一人白脸,倒是把价格降下来不少。签了和合同,南舟坐在车上抱着契约书,时不时看一眼,吃吃直笑,简直像个小傻子。可他看着她这样开心,自己也不自觉地觉得高兴。

    小傻子把合同收好,终于又精明起来。她望了几回观后镜,不确定地问:“后面那辆车是不是跟了咱们一下午了?”

    江誉白不以为意地笑笑,“别害怕,你就当是保镖好了。”

    南舟点点头,虽然觉得他身份神秘,但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主动问。如果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值得信赖,她脑子里头一个就会蹦出他的名字。

    静默了好一会儿,南舟忽然听见他说:“是我嫡母的人。”然后转过脸同她对视了一眼,冲她笑了笑。

    南舟觉得心好像被人刺了一下。总见他笑的,只是这个淡然的笑里有难以言喻的落寞,一句话背后有千言万语,南舟忽然觉得她什么都懂了。

    他说完又目视着前方,神色很平淡,但还是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哀伤流露出来。他向来克制力好,只是在这个姑娘面前,他似乎不需要克制提防。

    南舟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意外地偏过头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手。她什么都没说,那双眼睛会说话的——她在心疼他。这时候他们有一种心意相通。

    他眼眶有点酸涨,心被什么热烘烘的东西包裹着。忽然想起有一年英国的冬天,那个看护偷光了他们的生活费去赌钱。离下次钱到账还有十来天,他不得不去做事情挣点生活费。休工的间隙,那些粗鲁的男人们凑在一起喝酒聊天,必然就说起女人。有个人说,这样的天气和家里的女人搂在一起烤火,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不知道怎么,他想起这些旧事。虽然是夏天,却真的生出在同她搂在一起烤火的样子。他们像两个被人丢在冬日寒夜大雨里的小可怜。他忽然很想抱她一下。

    那温煦的笑又浮出来,反而安慰的语气对她道:“没关系的。”

    江誉白送完南舟便回了大宅。因为程晏阳回来的原因,他最近总得回来吃晚饭。

    程晏阳那时候也在英国,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一直“誉哥、誉哥”的叫他。后来才知道“誉哥”是程蕴慈的继子。他也觉得姐姐这样做不厚道,只是程燕琳红着眼睛问他:“我这样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姐姐连自己的幸福都不要了,只为了你能有个好前程。”他们姐弟的生母死的早,是姐姐替他遮风挡雨,他不敢忤逆。

    江老爷子几乎是半隐居状态,江启云军务繁忙,临近中秋才回来探望双亲。大少奶奶梅氏同两个孙少爷和公婆同住。梅氏是深居简出的旧式女子,这段婚姻是程蕴慈一手安排的,所以江启云娶她不过就是为了叫母亲高兴。所谓生儿育女,同他没半点关系。

    江启云难得回来,程蕴慈自然叫他多住几天,同妻子多多温存,也好继续开枝散叶。又叫他多留心给程燕琳找个适合的结婚对象,毕竟二十多岁还没订婚的小姐也不多了。还有晏阳,大学毕业了,也该找点事情做——自始至终江誉白都像个外人,嘴角噙着笑,或点头或附和,叫人寻不出错。

    江启云三十来岁,正值壮年。平常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也同家人不大亲近。但母亲开口,他还是耐着性子应付着,问晏阳未来有什么打算。

    程晏阳是学贸易的,说是想先去海关历练历练。这事情好安排,江启云随即就叫了副官魏子良记下去。吩咐完后,随便从脑海里寻个几个青年才俊的名字出来,问魏子良哪个还没订婚。

    魏子良略想了一下,说了两三位。程蕴慈便借着机会细问了几句,觉得还不错,转头问程燕琳的意思。

    程燕琳适时地霞色满腮,“大姐,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想在大姐身边多留几年。有那么多事情要打理呢。”眼睛却是蜻蜓点水般地在江誉白面上扫了一下,可他正垂着头在同一块羊排过不去。

    “瞎说,年纪轻轻的小姐自然要去和年轻人多交往,不用整天陪着我这个老太婆。这个你就要多学学小白。”

    江誉白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煦地同程氏笑了一下。

    程燕琳突然道:“好像小白交了新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叫大姐给你相看相看?”

    程蕴慈现如今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看江誉白也无风无浪的,也不大关注他,都是程燕琳一直替她盯着。听她这样一提,也便做出慈母的样子,“哦,是吗?我就说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到了新地方就要多交些朋友。”

    江誉白放下刀叉,笑着道:“燕姨行行好,不要在母亲前头给我穿小鞋。我可从来也不交什么女朋友的,哪里有什么‘新’‘旧’?”

    程氏这一点也算是清楚,他向来交往的女人多,倒没什么长久厮混的,也没传过不好听的话。因为他样子出挑,倒是不少牌搭子还求着她牵红线,但她可不会轻易松口。外人瞧了,还只当她爱重小儿子,谁家的姑娘都瞧不上。

    程燕琳依旧不依不饶地笑道:“在长辈面前就装乖吗?我都瞧见好几回了。上回在码头,见了人家小姐就生生把我和晏阳丢开不理了。真真重色轻友。”

    江誉白投降似的笑了,“好好好,是在追求一个女孩子。不过才有点眉头,哪敢吓坏人家?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带给父亲和母亲瞧。”

    程燕琳不料他真就敢在家人面前认下了,心中恼怒。她掐着自己的手指叫自己冷静,面上却还只能端着笑。

    江帅话很少,同这个儿子几乎没有交流,更不会单独相处。这会儿却难得突然开了口,“下月你母亲要替我做寿,把姑娘带过来让我们看看。要是还行就定下来,要是不合适也不要耽误彼此。”

    程氏也意外江帅这番话,但面子上她做得很周到,微微笑着附和。却是给了程燕琳使了个眼色。待到饭后,程燕琳去了程氏的房间,程氏事无巨细盘问一番,程燕琳自然是知无不言。

    江启云一统了东南,为了稳固地盘,在震州设了行辕。江家新到震州不过半年,本地名门望族也有过接触。不过南家早就败了,既没人提起,程氏自然也是没听说过。家道中落的名门嫡女——这个出身程氏倒是满意的:正经人家出身,配得上江家的门楣;家道中落,未来就没有倚靠,小夫妻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给点钱他们就能安生地过小日子,哪里有劲头折腾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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