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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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舟回头,蓦然看见大门外不知道何时停下一辆汽车,说话的就是车上下来的一个漂亮年轻男人。“阿胜啊,怎么家里来客了?”

    那人边拢头发边笑着往里走,快靠近南舟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蹙着眉头似乎在捉摸她的脸。

    阿胜虽然怕他,但这位是色名在外的主儿,他还是撑着胆子往南舟身前一站,想挡一挡自家姑娘的花容月貌。

    那人似乎想起这张脸来了。抬手轻巧一拨,阿胜便被推到一边去了。南舟太记得这张脸了,五六年不见,身量比当年高多了,脸更妖,人更邪气。

    “四爷,这是我们九姑娘!”阿胜简直带着哭腔。

    裴益拖长了音“哦”了一声,随即又笑道:“九姑娘……”为了这个臭丫头,挨的两巴掌还没讨回来呢。扫见她鼓胀的胸部,“几年不见,越来越标志了。”轻浮且轻蔑。

    南舟咬着唇狠狠瞪着他,不知道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裴益倒没多同她纠缠,双手插兜,直了身子,闲闲地问阿胜:“你家小十一呢?”

    “我、我,我家姑娘去松兰山上香了,不在家。”他声音有点飘,谎话说得太明显。

    裴益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他这样说,倒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掏了掏耳朵。

    “阿胜,”裴益退回到阿胜面前,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那”字还没说完,毫无征兆扭了阿胜的手腕,反剪着往墙上一推。阿胜的额头磕在了青砖上,立刻见了血。

    南舟怒火丛生,“你松手!来人啊!”叫了两声却不见人来。

    阿胜还在辩解,“四爷,真的,是真的,我家姑娘真的去拜佛了!”

    裴益却是笑微微的瞄瞄南舟,拿腔拿调地学她,“来人啊,我好怕啊!”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收了笑脸,“爷就信你一回,叫小十一晚上在家好好等着,再找不见人……”他抹了一抹阿胜额头上的血,顽皮孩子一样揉了个胭脂团在阿胜脸上,然后又换了副笑脸,哼笑着走了。

    阿胜见车开走了,才啐了一口口水,接着抹眼泪。南舟气得发抖,“这还有没有王法,家里的人呢!护院呢!”

    阿胜扯了扯她袖子,捡了落了一地的行李,慢慢说了起来。南家已经没有人了,走的走、逃的逃。就是这间宅子,也已经被大少爷给霍败出去了。

    过了天井到了正厅,连个正经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外头脚步匆匆奔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见到她就是往她身上一扑,“九姑娘,你可算是回来啦,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你再不回来,我们娘俩都不晓得要怎么活下去了……”

    女人是南家最小的一房姨太太,收近来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算来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她从前是在苏州画舫上唱评弹的卖唱女,年纪小性格又懦弱,一直被各个姨太太欺负。

    南舟本来就烦,这样听她哭哭唧唧的更是心烦。南舟把人摁坐下去,十姨娘又将家里的惨状说了一遍。南舟只觉得心烦气乱,真不想在南家再呆下去。暗暗拿定了主意去看一眼南老爷,过两天还是回建州去。

    南舟略略安抚了十姨太几句,口干舌燥,天又热,燥了一身汗。实在不想听十姨太哭诉,便叫阿胜赶紧带她去南老爷院子里去。

    一进院子,见有个胖女人坐在廊子下头打扇子,是三姨太。几年不见,快要圆成一个球。

    三姨太挑眼瞧见了南舟,恨从胸中起。她儿子因为护着十一小姐南漪,被裴家的人打的伤了,干躺了小半年熬死了。要不是南舟出生找奶娘,怎么会叫花姨娘那个女人进了南家门?又怎么会惹出后头的事情出来?她不敢恨裴家人,但可以肆无忌惮地恨南舟,说来说去南舟才是祸根。

    三姨太眼睛眯了眯,团扇在南老爷肩上拍了拍,“哎呀,老爷,您瞧瞧,咱们九姑娘回来啦!”

    南舟这才注意到一盆繁花后头的人,形容枯槁的一个干瘪老头子,鼻歪眼斜,半瘫在轮椅里。

    南老爷年轻时也是一等一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没料到老来晚景凄凉。南舟鼻子也酸了酸,软着声音叫道:“爹,我回来看您了。”

    南老爷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犹不可信地断断续续问:“谁,谁回来了?”

    三姨太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眼尾的褶子能夹住苍蝇腿,“老爷,是咱们九姑娘,南舟啊。”

    南老爷一听这个名字,仿佛立刻魔怔了一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抖抖索索抓了茶几上的紫砂壶扔了出去。南舟离得近,又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躲闪不过。那紫砂壶迎面正砸在了脑门上,狠狠撞了一下,然后落在了青砖地上,碎了一大片。

    阿胜吓得去看南舟,“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一动不动,眼冒金星,疼得喘不过气。等额上水流干了,她抹了抹脸上的茶叶梗,冷冷笑了笑,“瞧着爹这身体强壮着呢,您既然没事,那我也就不到您面前碍眼了。”

    南老爷又伸手,三姨太解语花似地递了手杖给他,扶着他站起来。老头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扬起手杖就抽往南舟腿上抽,南舟吃疼,便是一躲。没想到平日里半瘫的人,这会儿如有神鬼上身,一杖接一杖地不断抽打。南舟左躲右躲,但还是挨了不少打,小腿、屁股火辣辣的疼。

    南老爷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偷了我的钱去外头挥霍,带着一群兔崽子学坏,人人都有样学样来偷我的钱!你就是个祸害精,一出生就害死你娘,找的奶妈带了一群恶鬼儿子——祸害精,你还有脸回来,是不是要克死我你才甘心!”

    这些话都是三姨太坚持不懈的枕边风吹出来的成果,别的姨太太能卷钱走人,她不行。她没儿没女没依靠,就分不了钱。索性在这里混一个恩深意重的名声,专等着看南舟遭罪的——她不知道多盼着南舟回来。

    阿胜哭着喊“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了。”三姨太只是装模作样的劝了两句,却是扶稳了南老爷,简直没有比她更好的帮手了。

    南舟又疼又委屈,挨了他几下便不再肯吃亏。最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杖,“你自己生的一窝畜生,现在怪起我来了?我拿的是你的钱吗?我拿的是我娘的嫁妆,是姓周的钱,不是姓南的!奶妈是来喂我喝奶的,是你抢人妻女,人家报仇不理亏!有本事你同裴家人斗去,只知道打女儿算什么本事?

    你以为我想回来?要不是听说你病重,父女一场,我做女儿的必须得回来尽孝,我根本就不会进南家大门!你打吧,尽管打,打够了就当我全都还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你拿去。你但凡打不死我,我出了南家的门就同你再没瓜葛,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反正你十几个儿女给你送终,少我一个也不少!”

    南老爷气得发抖,想把手杖抽回来,力气却不如南舟大。他一气扔了手杖,大口大口喘气。三姨太假意揉他胸口,“老爷您息怒啊,九姑娘还小,不懂事,等过阵子嫁了人就懂分寸了。南舟啊,你也不小啦,不要惹老爷生气。老爷不知道多疼你,为了你的亲事,简直操碎了心哪。”

    南舟气得发疯,“你这会儿还想在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劝你省省!”她十四岁都能不受他们摆布逃婚,二十岁的她就更有能力了。

    三姨太针锋相对地同她打着嘴仗,那头十姨太又癫癫地哭着跑过来,“老爷、三姐,去看看吧,漪儿又拿着刀了啦!”

    三姨太总算是颜色动了动,一指阿胜,“还死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刀给夺了。今儿要是那丫头死了,你们明天喝西北风去啊!”

    阿胜慌慌张张往后院跑。南舟也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了,看十姨太跑得跌跌撞撞,哭得惨不忍睹。从前她们交集不多,她对自己算不上多好,总没害过自己、也没害过人。南舟向来恩怨分明,念着往年的一点情分,丢下南老爷,搀扶住十姨太往后院里去。

    刚进了园子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清瘦女孩子,正拿着刀乱挥着。旁边一个脸生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快放下刀,仔细伤着人哪!”

    南舟走的时候南漪才十来岁,如今是大姑娘,她已经不大认得了。南漪从小就生得好,南家人都有一双大圆眼。可都是大眼,也得配上五官。配得好就是明眸善睐,配不好就是牛眼如铃。南漪生得比南舟还好,南舟的好看是洋娃娃般的娇丽。眉毛浓,睫毛长且黑,五官又比较深刻,凭空添了一丝凛然的英气。南漪的好是美玉般的好,又润又柔。加上十姨娘是苏州人,南漪天生的软润里就带着丝怜人的荏弱。

    此时南漪的大眼睛空洞无神,神情却决绝。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全是泪,卷着袖子露着一截手臂,“你们都走!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去陪那个姓裴的!”说着就往手臂上一划,血立刻咕咕得往外流。“告诉三姨娘,有本事就这样抬我出门。我反正是没脸了,你们南家就有脸!”

    凄厉的哭喊声、劝解声,人挤倒廊子下花盆的破裂声,一浪一浪得冲着南舟的脑壳。费了老大工夫,几个人终于是把南漪手里的刀给夺了下去,婆子又找了纱布给她裹上伤口。怕她又发狂,索性把人绑在大床上。南舟叫阿胜去叫大夫,阿胜嗫嚅着不去。南舟火了,“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叫医生!”

    阿胜这才哭着说:“家里连请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先前欠过几回大夫的诊金,后来大家都知道南家没钱付诊金,便谁都不肯出诊了。”

    南舟眼底发热,忍住了眼泪,叫阿胜先去请大夫,中医请不来就去洋人的医院请。她把身上的钱拿了一些塞给阿胜,阿胜这才跑出去。

    过了半晌,来了位姓陆的年轻医生,温文尔雅的。阿胜偷偷同南舟说,其他的大夫都不肯来,这位是洋人医院新来的西医。大概还不知道南家的事情,所以才请得来。南舟脑子乱哄哄的,只点点头。

    医生给南漪打了镇定剂,又重新处理了伤口,南漪总算睡了过去。

    十姨太求那医生开点安神的汤药,陆医生很抱歉的笑了笑,他是西医,真是不会开安神药。只是说多注意病人的心理健康,要是有问题可以再找他。

    但找他有什么用?总不能动不动就用镇定剂放倒,一辈子昏睡在床上吧?十姨太悲从中来,想想自己的一生,先是做歌女,后来做小老婆,还被其他的小老婆欺负了一辈子。又想想南漪的一生,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可谁想过得连个小老婆都不如?好好的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就白白叫人毁了清白,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越想越悲,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阿胜送了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见南舟颓丧地在石阶上坐着。她实在受不了十姨太的哭声,到了外头图一刻清净,但那惨唧唧的哭声还是往耳朵里钻。她双手合拳,一下又一下地磕着自己的额头,“怎么弄成这样了,怎么弄成这样了?”

    一整天下来筋疲力尽,也让她坚定了主意,她一定得走!这个家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那一点骨肉亲情早就熬干净了。

    十姨太终于缓上来一口气,抽泣尚未停,从屋子里跑出来,扑通在南舟面前跪下来,“九姑娘,求求你,想办法救救漪儿。再不救她,早晚让裴益那个畜生祸害死啊!”

    周氏在世的日子,十姨太很受了她照拂,因此周氏是她心里的神。当过去的神不在了,神的女儿就成了下一个神——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敢偷钱逃婚,这份胆量,她敬佩的五体投地望尘莫及。南老爷不主事了,也失了那一点儿女心。三姨太更是往死里作践南漪,她总得想办法救女儿。

    这时候三姨太颠着小碎步过来,“十一可不能死,别忘了裴老四放下的话。十一要是不听话,咱们一大家子明天就没处住了,难道去大街上喝西北风哪!”

    十姨太是个软性子,一直被人拿捏,只是呜呜咽咽地哭。南舟气狠了,对着三姨太怒道:“合着不是你生的女儿不心疼。就是东郊的破落户,也没见过叫女儿卖身子换钱赚安稳的!”

    三姨太不听这个还好,一听这个简直眼珠子要瞪出来。“九姑娘还好意思说这个?要不是给你找奶娘,怎么会招惹上花春秀那个女人来,怎么会引狼入室!”

    南舟啐了她一口,“你自己管不住男人,叫男人沾花惹草。一个养了几个孩子的奶娘都比不过,你们这些屋里的女人多长脸似地。”

    三姨太气得发抖,说着要上前去撕南舟的嘴。南舟比她灵活,躲远了,“三姨娘有能耐留着点气力去撕姓裴的,窝里横算什么?”

    这边正闹得鸡飞狗跳,那边门房老刘跑过来,“三太太,九姑娘,裴四爷来了,正拍门呢叫十一姑娘出去看电影呢!”

    三姨太这会儿也顾不得南舟了,冲进屋里去拉南漪,“死丫头别装睡了,给我起来好生打扮,赶紧把那瘟神送出去!夜里男人拍门好听是不是!”

    十姨太哭着求她放过女儿,三姨太力气大,懒得理会,叫那婆子拿衣服给南漪换上。南漪胳膊上的伤口被她一拽渗出了血。

    南舟脑子疼得受不住,余光撇见了桌子上夺下来的刀,血气直往上冲,“我就不信天下没王法了,还有这样欺男霸女的!”说着抓了刀一路小跑到大门。

    拉开了门,裴益一身白色西装,生发油把头发拢得整整齐齐,见门一开,正道“小一十一”,谁料竟看到南舟的脸。

    他脸上笑顿时冷了下去,上下打量南舟一眼,“怎么,今儿是打算让九姑娘伺候爷?”他撇了撇嘴,极不乐意的样子。最后勉为其难地张开双臂,准备搭上她的肩膀,“算了,姐姐就姐姐吧,反正一家人都算数儿,换个口味儿也行。”

    南舟侧身避开了他的胳膊,手里的刀扬手一抬,一转身猛地往大门上一插。裴益身后的随从们见状立刻围了上来,亮枪的亮枪、拔刀的拔刀。

    裴益眯着眼睛看了看深插在门上的尖刀,邪笑着道:“怎么着,今儿九姑娘要跟爷拼命?”

    “南家到底欠你们多少钱?欠债还钱而已,没这样糟践人的。”南舟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裴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末了摇摇头,“你问欠多少,多得我都记不清数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南家拿不出银子还,可不就钱债肉偿?你当我爱睡那个木头人啊,还不是因为念在往日的一点情分上。你说爷去哪儿睡姑娘能一晚上三百大洋,你当南家的姑娘是金屁股啊?”

    南舟听他越说越不堪,羞愤难当。“欠多少钱,您给个数。有我南舟在南家一日,我妹妹就不能做卖肉的买卖。就是卖宅子卖地,一定把欠的钱奉还!”

    裴益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拿手一指,“这宅子你当还姓南?你回去问问,这宅子现在是姓裴的,你南家除了女儿可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也好,两个姑娘可卖。”

    南舟并不知道南家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只是能替南漪挡一日是一日。“有什么话,明天我亲自上府上去说,欠的钱,您有账就给账,有条就给条,我带着算盘亲自去算。只要真的,南家绝不赖账!但南家是要脸面的正经人家,没有拿女儿还债的道理。你若再欺负我妹妹,拼着这条命,我也要告上法院,我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裴益倒不是非得找南漪,不过就是发泄发泄仇恨。但他自小刀尖上讨生活,对有胆色的狠人总会高看一眼。南舟这幅狠样,倒叫他生了一点钦佩。反正去找其他的窑姐也没什么不可以。

    “好,既然九姑娘开口了,看在喝同一口奶的份子上,给你个面子。咱们就明天见了。”说完果然是带着人走了。

    阿胜见人走了,才上去拔刀,拔了半天才把刀从门上拔下来。南舟不过一时之勇,这时候腿早就软得站不住了。她心里不知道多怕裴益,那可是砍人脑袋能当玩儿的恶徒。

    阿胜赶紧关上门,上了门栓。南舟倚着墙弓着身子喘气。阿胜也等着胆子落回肚子里才怯怯地问:“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缓缓摇摇头,“阿胜,你跟我说说,咱们家是怎么弄到这份田地的?”

    两个双腿打颤的人相携着去了前厅,门房老刘这会儿当丫头使唤,给他们弄了一壶茶。茶是陈年旧茶,还是茶叶碎。混混沌沌的飘着,一口喝下去,嘴里七零八落的碎茶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南舟放下杯子,换成了白水,没滋没味的干喝。

    原来南舟走后的第二天南老爷就发现,不但姑娘不见了,连同周氏给南舟预备的嫁妆一齐消失了。找了几日找不到人,南老爷气得昏头。先把家里派出去找人的几个少爷各揍了一顿。儿子们早就心有怨言——打不着偷钱的,净拿老实的撒气。

    南舟卷钱跑路给了少爷们启示,他们便开始动了小心思,除了三姨太家的五少爷。就这样,几个少爷开始暗搓搓地偷偷古董、蹭公中,把个家蛀得半空。

    南老爷是个享福的人,家里没有嫡长子,他庶出的长子也是长子。生意早就交给大少爷和铺子里的老人们打理。大少爷开始还算勤勉,后来交坏的伴儿,带着他可劲儿糟蹋钱。开始还有忠心的伙计规劝,可老大中了邪一样信那个狐朋狗友,就这样气走了不少老人,几个股东也相继撤了股。那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亏了几个大生意,然后卷钱跑了。这事儿让南老爷知道了,对着老大又是一顿狠揍。

    南老爷有个怪癖,教训儿子,不论谁犯了错,其他的儿子都要跟着挨罚,人人都不服气,早就心生怨恨。大少爷老实了一阵,谁知道又和一个窑姐儿白珍珠好上了。白珍珠带着大少爷抽大烟、狂嫖烂赌,没几年竟然弄了十几万的亏空,最后只好把南家的船运公司贱卖了,还一直瞒着南老爷。后来裴家人故意放了风声出去叫南老爷知道,南老爷听完就气晕过去,就这样中了风。

    老头子不管事了,少爷们没了忌惮,怕老大把家业全败光了还背上债,索性分了家。老头子也管不住了,只好同意。到分家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了。债台高筑,房子、地都没有了。老大怕人讨债,带着老娘老婆想逃跑,结果没出城就被抓了。其他房里人早走光了,除了三姨太和十姨太。还不起债,老大就使坏把妹妹南漪给骗了,送给裴益抵债。

    南漪要死要活的,裴益就拿着大少爷的欠条给她看。说是陪他一回,抵几百大洋,还能让南家人继续在大宅子里住着。否则别说南漪,就是十姨太也要被拉去妓院里陪客赚钱还债。体弱多病的五少爷实在看不下去,找裴益理论被打伤,不久就一命呜呼了。更气人的是,老大趁着南老爷病中,弄了个契书,拿了南老爷的手指打了手印,上头写着所有的债都子债父偿和他无关了。

    南舟气得胸闷,咕嘟咕嘟又灌了几口白水。她强稳了心神,心里还有些侥幸。等明天先看裴家的字据,再回来对一对南家的账本,也许情况没有那么坏。

    南家早没了账房先生,阿胜也是个糊里涂糊涂的,生意的事情一问三不知,好在还能找到旧账。南舟算了一夜,越算越心凉。真的不剩了,一点都不剩了。这南家烂透了,她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个烂摊子?

    天快亮的时候,南舟倒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快到中午了。人饿得不行,这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她洗漱好推开门叫阿胜,阿胜说给她留了饭。饭端上来不过白粥咸菜,同往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简直天上地下。阿胜眼睛里又是一包水,“九姑娘委屈你啦。”

    南舟无力地摇摇头,也没什么胃口。但今天怕是有场恶战,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她勉强喝完了一碗粥,进了里屋换衣服。

    好半天阿胜才看到她出了房间,手里拿了算盘和演算纸,问阿胜:“铜锣找到了吗?”

    阿胜忙把锣拿给她看,南舟点点头,两人便出了门。

    走到街口,一家食铺还在卖上午没卖完的粢饭糕。阿胜人走过去了,眼睛落在了粢饭糕上。南舟瞧着心酸,虽然阿胜是家生的下人,也跟半个少爷似的,没受过什么苦。看他人瘦瘦条条的,南舟买了四个,都塞给了阿胜。阿胜推脱,南舟只好拿了一个吃,剩下三个给他。阿胜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去。

    阿胜很会给她省钱,只叫了一辆洋车。南舟坐着,他在旁边一路小跑着跟着到了裴家。

    南舟叫阿胜拿着铜锣在外头等着,同他约好,日落之前若是她不出来,就让他敲锣大喊,就说裴家杀人了。阿胜眼眶红红,又恨自己没出息,让她一个姑娘家深入龙潭虎穴。南舟安慰了他几句。她是南家人,把能做的做了,对得起自己这份心就够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环。门房开了门,南舟自报了家门,门又合上。不一会儿来了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将她让了进去,南舟瞧他样子还算和善,便随着他进了宅子。

    坐北朝南的宅子,高墙黛瓦,影壁质朴,连大门都不起眼。但绕过了影壁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宅院宏大又不失精致。不知道这几个恶徒从谁家手里抢来的好宅子,白白浪费了。

    她为了在袖子里藏刀,特意穿了袄裙,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实。稍稍一动就是一身汗。但先前是热汗,现在成了冷汗——进到正厅一看到裴益的那张脸,她就冷汗直流。

    裴益惬意地脚搭着茶几喝着茶听着小曲儿。白绸子暗花衫裤,松散了几粒扣子。因为脸生的漂亮,随便穿什么衣服,看着都是个齐全人儿。他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姑娘在唱大鼓书,唱词淫秽不堪入耳,两人眉来眼去的,南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裴益听到动静一抬手叫停了小曲儿,“哟,九姑娘真来啦!”然后叫顺子把唱歌的女孩子带下去。

    南舟也不同他废话,叫他拿字据欠条出来,她要亲自算账。裴益拍拍手,账房先生抱着一个大木头匣子过来,放到了茶几上。打开一看,全是欠条,都是南家大少爷的手印。南舟看了看,二话不说,一张一张算起来。

    裴益看着无趣,笑呵呵的,“九姑娘,你慢慢算,爷先去睡一觉。等算清楚了,再叫人来叫我。不过甭想着偷偷毁个三五张的,我可都有底单的。”

    南舟不理他,埋头苦算。此刻院子里蝉鸣阵阵,骄阳烘得外头热浪滚滚,她却是比昨夜里还心凉。将近四十万元的欠款,倘若宅子田产还在,勉强卖了还能抵债,可现在南家可谓分文不剩,怎么可能还上?她只觉得从脚凉到了心。

    咬着笔头呆愣了半晌,接着奋笔疾书起来。

    裴益睡了一觉起了床,顺子捧了碗冰镇酸梅汤给他,他斜着眼睛瞧了瞧外头,日头低了。他喝到一半,突然想起正厅里的人来。

    “那个南家的丫头走了?”

    “没走,还在正厅呢!”

    裴益放了碗,精神头足了,“走,瞧瞧凶婆子去。”

    裴益到了厅里,果然见南舟端坐着。

    “九姑娘,算明白了吗?没骗你吧?”

    “纸面上的数字是对的,不过纸面下的事情,就要同裴四爷说道说道了。”说着,南舟推了几张纸到他面前。

    裴益倒是没料到她没骂没闹,这样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瞥了一眼那张纸,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方块字,看得头疼。他不耐烦地手指敲了敲,“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裴四爷,咱们俩家的那点恩怨我也是闹明白了。这纸面上的数字不假,但怎么会欠下这样的巨款,裴四爷你自己心里也有数。”

    裴益听到这个,脸上的笑意敛了,错了错牙,“哼”了一声。

    “倘若恩怨要用钱来偿还,那也该还够了……”

    “够个屁!”裴益一拍桌子。“我爹被老畜生打死,我娘被老畜生霸占了那么多年,生不如死。我们兄妹四个,没爹没娘,你知道我们怎么活下来的?大哥为了照顾我们瞎了眼断了腿,我姐得了病没钱治,病死了。我从能走路就在外头卖苦力讨生活——你说还够了,告诉你,你南家人死绝了也不够还!”裴益说到激动处,眼睛发红。

    南舟紧紧抿住唇,“既然是不够,多少才是够?我爹也被你们气中风了,不死不活。我五哥被你打死,我妹妹的清白也被你毁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就毁在了你手里!南家几代积累下的家业如今丁点不剩,说家破人亡也不为过——裴四爷认为要怎样才算够?”

    裴益冷笑着不说话。

    “既然最后就只剩这些债下来,是不是把钱还上了,咱们两家的恩怨就算两清了?”

    “你先还了钱再说,现在说那些都是屁话。”

    “不要先说后说,既然钱能解决的事情,咱们就用钱解决。但是有条件,一,你不能再祸害我妹妹;二,你不能再骚扰南家人。这么大笔款子,给我些时日,我定会还上。你心里也清楚,我不可能一日还给你,若逼得狠了,不过鱼死网破,人财两空。”

    裴益垂目想了想。南舟把字据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口说无凭,裴四爷不妨看看。”

    裴益撇了撇嘴,“爷大字不识几个,想诳我呢?”

    “那就叫您家认得字的、拿得了主意的人来看。”

    裴益哼笑,“成,那回头我二哥回来了,我叫他瞧?”

    “咱们也别回头了,今日事今日毕,我就在这里等着裴二爷。”

    裴益起了身,“那九姑娘就等着吧!”

    正厅里人走光了,只剩南舟一个。虽然精神紧张脑仁发疼,但好在目前为止倒也没太坏。只是日头眼见着就快落下去了,她估摸着裴益大约会故意把自己晾在这里。于是写了个条,叫了个听差的,偷偷塞了两块钱给他,请他拿给阿胜。

    阿胜看了条子,南舟叫他先在外头等着,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了她还没出来,再按照前头商量的来。阿胜心里着急,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在外头呆上一夜,传出去名声不知道要毁成什么样。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他只好抱着锣找了个角落蹲着,时不时盯着大门看。

    他靠着没多久,天黑了下来,困意也上来了,便打了个盹儿。不知道过了多久,阿胜被汽车的喇叭声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看到裴家大门前停下了一辆汽车。门房跑出来开门,有个中年瘸腿男人也从里头迎了出来,拉开车门,将车里的人让了出来。

    裴仲桁一下车就注意到墙角缩着的人了。那人怀中一面铜锣,在路灯下闪闪发光。他蹙了蹙眉头,瘸腿男人是裴家的管家泉叔。泉叔一边张罗人拿行李,一边道:“二爷怎么这个点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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