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剑庐行┃隐隐然的不妙预感。-《贫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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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文。

    和尚。

    蚂蚁。

    他的手从那僧人的胸膛上游走而过,像是什么邪祟的妖魔一般攀附上他的脖颈,像是以前威胁其他任何人一样威胁他:“秃驴,你敢不跟我走,我便踏平了天机禅院,再杀了你……”

    那僧人闭着的眼忽然睁开。

    万丈佛光于是炸开,在他眸底;而他却在被这目光注视的瞬间,化作了一只小小的蝼蚁。

    和尚不见了。

    竹舍不见了。

    只有一只手执着一根细长的竹筷,将他按进了一团泥泞之中,粉身碎骨。

    沈独一下就醒了。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屋内的油灯没灭,喘息中一抬眸,便看见被他放在了桌上的那画轴和佛珠。

    昏黄的光亮照着,彷如那一晚的竹舍。

    噩梦缠身,是他的宿命。

    自打坐上妖魔道道主的宝座之后,他没有一日不做噩梦。有时候是在间天崖上,看着父母的尸首,茫然无措;有时候是在那绝崖之下,饥寒交迫,又绝望又恐惧……

    可梦到和尚和蚂蚁,还是头一次。

    怔神半晌后,沈独心里面嘲弄忽起:大概是不空山下那一段经历,于他来说实在特殊到了极点,太难忘记,所以才会梦见吧?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想要躺下去继续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披衣起身,站到了窗边。

    伸手一拉,这位于二楼的窗户便开了一条缝,沈独站里面朝外望去,夜已经十分深了,怕已经过了子时。

    墨空无月,星辰隐匿。

    四条长街规整极了,将整座荆门城切割成方块状的四个区域。但此刻每一条街道上都干干净净,倒看不见什么行人,唯有远处的花楼酒肆里还有一些声音。

    夜晚里,风吹面,微冷。

    沈独在窗前站了很久,一如多年以前在间天崖绝道上等着崖上的明月慢慢爬上岩壁一样,清冷而安静。

    只是这一夜终究太暗。

    而且并不安静。

    约莫丑正,长街另一头竟然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由远而近,听着竟然是有七八匹。

    很快马蹄声近。

    这一行人竟是无巧不巧从沈独窗下经过,于是被他看了个清楚。

    七匹马,每一匹都是上佳的千里驹!

    三骑在左,三骑在右,皆靠后;最中间的竟是一匹毛色纯黑的好马,马上坐一名身躯昂藏的男子,身穿一身玄黑劲装,银冠束发,五官极佳,眉目间却隐约几分狂放气。

    策马扬鞭时衣袂飞起,露出一角银线弯月标记。

    天水盟?

    因这势力在蜀中,与妖魔道相隔甚远,向来没什么冲突,所以沈独是没见过江湖上这支势力的人的。

    可每个派别是什么徽记,他却一清二楚。

    这个地方,这个时辰,这样的一批人……

    下面过去的这人是什么身份,几乎不用深想都知道:除天水盟那一位少盟主池饮外,该不作第二人想。

    只不过,他们入城的时间,未免也太晚了一些。

    沈独的武学修为在整个江湖上都能算进第一流的行列,凭下面几个人的本事,还发现不了站在楼上的他。

    所以这一行人一路奔过,也未回头。

    待人从这街道上离开了之后,夜里的冷风才将那一股隐隐的血腥气,送到了他的窗前。

    ——天水盟这几个人,竟是在外面杀过了人、沾了血,才进的城。

    手指轻轻一抬,搭在了窗沿上,沈独的神情忽然变得莫测了几分。他暗中琢磨着天水盟途中到底遇到了什么,又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顾昭的身上。

    凭直觉,他觉得此事与顾昭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顾昭也不在,即便他心里有些猜疑,也只能按在心中,无从求证。

    天水盟一行人走有了两刻多。

    沈独一直站在窗前没动。

    直到丑正三刻,这客栈二楼某一角的客房里传来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翻上了楼,似是谁踩着楼顶的青瓦悄悄行过去了。

    薄而冷的唇,忽然就拉开了些许。

    昏沉沉、冷冰冰的夜,映照在他昏沉沉、冷冰冰的眸底,凝聚成了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怜悯。

    他明明,已经给了崔红机会。

    “可你们,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第53章无伤┃当初的少年,身上没半点邪戾气,清风朗月似的。

    天亮了,城里热闹了起来,外头响起了叩门声,然后是裴无寂的嗓音:“该起来用饭了。”

    没喊“道主”,毕竟出门在外。

    沈独后半夜根本没睡,闻声只将那披着的衣袍穿上,可要自己系腰间革带时,又怎么都系不好。

    到底是从小被人伺候的。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眼光闪了闪,只向那门外喊道:“你进来。”

    外面站着的裴无寂明显是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片刻,他才推门进来。

    沈独穿着那深紫的长袍,只是袖口袍角都不很整齐。

    抬眸见他进来便将自己的双手展开了,自然地道:“凤箫不在,倒是让我穿衣都嫌累了,劳动裴左使。”

    裴无寂年幼的时候,乃是家中独子,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只是在间天崖上,昔日优渥的生活不再,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动手。

    所以这些年来,他会做很多事。

    包括练功习武,端茶递水,穿衣缝补,甚至烧饭做菜。

    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若有个什么事情,出门在外,总是他伺候着沈独的。

    沈独也曾戏言,没了他他可能会饿死在荒野。

    可这样的一句话,是他什么时候提到的?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没什么印象了。

    裴无寂压抑着心内忽然泛起的那一层层捉摸不定的情绪,无言地走了过去,为他整理衣袍。因刻苦习武而长了粗茧的指腹,从领口袖口那几道褶皱上抚过。最后自然地半蹲了下来,为他扣上腰间那一条绣着紫黑色暗纹的革带。

    这一刻,他像是拥着他。

    双手从他腰侧穿过,几乎将这个人环在自己的怀中。

    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沈独是高高在上的,而他便半跪在他的面前,并不抬眸去看沈独此刻的神情。

    一应细节,很快打理妥当。

    裴无寂起身退开。

    沈独还站在原地,随意地看了看自己那精致又宽大的袖袍,还有上面隐隐透着几分阴森的天魔图纹,然后才去看裴无寂。

    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低垂着眉眼,也不看他一眼。

    那一把他昔年交给他的无伤刀静静地佩在他腰间,殷红的铸纹如鲜血一般刻在刀刃的尖端。

    “裴无寂。”

    沈独忽然就开了口,而且连名带姓地喊他。

    裴无寂忽然就觉察出了那一点不寻常的味道,眼帘微微闪烁间,已经抬起了头来,看向了他。

    但直觉让他没有先开口接话。

    只像是知道沈独后面还有话说一般,静候着。

    沈独赞叹于他这一身与少年时截然不同的镇定与冷硬,唇角弯弯时,已轻轻地笑了一声,可轻描淡写从口中出来的问题,却不那么让人轻松了:“当初你敢反我,归根结底,是外头还有个东方戟吧?”

    “……”

    这一刹那,真是心内一股令人冰寒的战栗冲涌上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裴无寂本以为他是没有察觉,也懒得过问的。可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城里,客栈中,如此毫不在意地问了出来!

    于是他这一刻骤然紧绷的反应,已然将自己出卖。

    无需他回答,沈独全明白了。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走上了前去,轻轻将他腰间那无伤刀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走吧。”

    铸剑师黎炎的六十大寿,就在今日。

    荆门城中早已经聚拢了八方的来客,剑庐大门口处,才一到了迎客的时辰,各方的贵客便已经到了不少。

    黎炎也不在门口,只在中堂内谢客。

    他今年已是六十高龄,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但因为常年铸剑,身子骨还不错,显得精神矍铄。

    下把上蓄了一把胡子,只是看上去很短。

    原因无他,都是前两天在锻造新剑的时候一没留神,被炉火烧去了大半截胡子,只剩下这短短的一把罢了。

    身上穿的是万寿图纹的绸袍,黎炎长满了皱纹的脸上难得都是笑容,与今日来为他贺寿的江湖人士们说笑着。

    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饮来得也早。

    众人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堂中左侧,端了一盏茶慢慢品着。

    身为蜀中第一势力的少主人,池饮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举手投足间亦是一股大家之气。

    人往那椅子上一坐,浑然是大马金刀气。

    便是那饮茶的动作,都透出一种并不将天下放在眼中的、天然的睥睨。

    不少人悄悄侧过眼眸来打量他,但也不知是顾忌他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周遭这么多人,竟也没有一个敢上去搭话。

    角落里有人小声地议论。

    “听说昨天天水盟来荆门城,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点意外,被不知哪里来的拦路盗匪所截,有些折损,最终进城的才七个人。你们是没看见,那城门口通过去的大街上,马蹄印子都是红的……”

    “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对他们动手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妖魔道?”

    这“妖魔道”三个字话音刚落,剑庐大门口的方向,忽地一阵耸动,好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吓人事,人人骇然色变。

    中堂里的宾客也都察觉到了,朝那边望去。

    黎炎正与东湖剑宗的宗主易天铭说着话,见此动静,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发白的眉皱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应他。

    从门口处到这中堂外,每一个看清楚了的人,面上都浮起来一层恐惧,更有甚者已经是面如土色,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然也不乏正义之士,皱眉大怒。

    “是裴无寂……”

    “妖魔道疯了不成?来剑庐干什么?”

    “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寿,你妖魔道也要来插上一脚,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错,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间天崖左使裴无寂。

    此刻他手持着名帖,正递给门口的管家。

    闻得里头人喝骂之声,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对他横眉竖目的正道人士。

    若是换了一种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几个人,只怕等不到对方把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说完,他早已经让对方永久的闭嘴躺在地上了。

    只是今日毕竟不一样。

    裴无寂冷硬的面容上略过了一分杀意,但很快又压了回去,只收回了目光,将名帖放在了那面目呆滞的剑庐管家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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