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寂寞的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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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晓梅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基因检测结果出来后,她和高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思考以后还是把结果告诉给了父母和公婆。

    四个老人的意见是不一样的。

    骆明松建议放弃孩子,作为造成家里耳聋基因遗传的那个人,又是老父亲,他实在不想让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再吃一遍大家都吃过的苦。

    他还记得骆静语出生时,自己遭到父亲的那顿打,父亲骂他为什么还要再生?女儿已经是聋的,为什么还要再生?是赌博吗?害了孩子一辈子啊!

    阎雅娟觉得还是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是母亲,一直觉得女儿女婿得有一个孩子,这样夫妻关系才会更稳固,老了也有人照顾。

    孩子耳聋没关系,骆晓梅和骆静语现在过得也挺好呀。

    而且,阎雅娟自己是后天因病致聋,她认为,健康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也指不定会生病,生了病难道就要被放弃吗?这个孩子只是在妈妈肚子里就生了病,大家想好了,把他生下来,好好照顾他好好爱他,他除了听不见,照样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快乐长大。

    高元的父母表示尊重儿子儿媳的意见。

    高元少年时突发脊髓炎,让父母操碎了心,当时只想着儿子能好好活下去就行,别的都不指望了。后来高元千辛万苦考上大学,毕业后又考进残联工作,和骆晓梅恋爱结婚,买房买车,两老对他再无任何要求。

    他们说只要小夫妻想好了,任何决定两老都会支持,如果要了这个孩子,他们也会帮忙带。

    耳聋……耳聋总比高元的情况好吧,高元现在还年轻,还能拄拐行走,以后老了生活上总会有不方便的地方。有个孩子,至少手脚健全,也能帮骆晓梅一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骆明松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坚决,最后的决定权还是交到了骆晓梅和高元手上。

    高元问过医生,孩子以后是否能安装人工耳蜗,医生说这得生出来检查过才知道啊。不是每个听障幼儿都适合安装人工耳蜗,不过按照骆晓梅本人的情况,她小时候其实可以安装,只是那时候人工耳蜗没有普及,她又超龄,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所以才没安装上。

    咨询过医生的意见后,骆晓梅和高元商量了两天才最后做出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好好培养他。若能安装人工耳蜗就最好了,可以让他听到声音,学会说话,尽可能地像个普通孩子那样长大。

    骆晓梅没想到,最大的反对意见会来自于她的弟弟骆静语。

    骆静语怎么可能会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最近的遭遇像噩梦一般纠缠着他,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他是个聋人?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姐夫居然还会同意?

    姐姐自己就是聋人啊!一辈子听不到声音,学不会说话,吃的苦还不够多吗?遭到的挫折还不够她清醒吗?他们从小到大见到的白眼和冷遇数都数不清,求学、求职、交友、找对象……处处是困难,处处要碰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跟个低等动物似的。

    他被人骂聋子、哑巴、残废……被人“阿巴阿巴”地嘲笑,被方旭压迫了四年,现在还被他蓄意陷害。他的同学们,有的被人打,有的被人骗,有的很认真地读书,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还有些更可怜的聋小孩,父母不管,被坏人骗去行窃乞讨卖身,一辈子过得比猪狗都不如。

    他们找对象只能找聋人或其他残疾人,就像是约定俗成,他们没资格找健全人。

    他找了个健康的、漂亮的大学生女孩做女朋友,所有人都表示很惊讶,潜台词就是他不配!

    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劣质基因,他天生的低人一等,连后天致聋的女生都看不上他!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奋斗都没有用,基因改变不了,他就是不配!

    骆静语哭了,哭着和姐姐打手语,嘴里“啊啊”地发着声,一遍遍地求她不要生下这个孩子,不要不要不要,这个世界上的人口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明知道孩子是个聋的还要生下他?

    优生优育不懂吗?优胜劣汰没学过吗?像他们家这样害人的基因为什么还要延续下去?不要再继续害人了!那个孩子并不想被生下来,并不想!

    要不是高元拉着骆静语,他差一点要给姐姐跪下了,他想自己一定要说服他们,不可以让这个孩子出生!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的嘶吼,只有高元才听得见,这个憨厚的男人不停安慰着年轻的小舅子,可没有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骆静语崩溃了,这些天积压下来的无助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到了骆晓梅身上。劝不动,他甚至用手语去骂她,骂她“自私”、骂她“恶毒”,骂她只顾着自己想做妈妈,却毫不顾及孩子的想法。

    他还骂高元,大叫着用手语指他,骂他不是男人,竟愿意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吃苦,孩子要背着歧视过一辈子,这种苦,高元这个健听人是体会不到的,他们都应该来问问他,问问他到底是有多苦!

    “啪”。

    阎雅娟一个耳光甩到了骆静语的脸上,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骆静语看着自己的母亲,阎雅娟也哭了,眼睛底下是两道泪痕,她颤抖着打起手语,问儿子:【你到现在还恨我们把你生下来吗?到现在都还在怪我们吗?爸爸妈妈那么爱你,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你,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吗?爸爸妈妈是自私,恶毒?把你生下来是让你吃苦,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骆静语答不出来了。

    他望向父亲,骆明松神色哀恸地看着他,充满愧疚的眼睛里还透着一丝失望。

    高元撑着一支拐杖把骆静语拉开,打手语劝他:【小鱼,你冷静一点。】

    他又劝丈母娘:【妈妈,你也冷静点,小鱼的想法我理解,你不要去骂他,他也是为了孩子着想。】

    阎雅娟正色回答:【孩子是你们的孩子,生不生由你们说了算,孩子以后怪不怪你们,也是你们的事。我们不干涉,小鱼更没资格干涉,他不同意,以后可以自己不要孩子,他怎么可以说晓梅自私恶毒?那是他的亲姐姐!】

    骆静语望向骆晓梅,她早就哭了,被弟弟那样指责,谁会不伤心呢?

    这的确是个两难的选择,骆晓梅怀孕十九周了,已经能感受到胎动,每次孕检,医生都说孩子长得很好,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孩。只是这个“健康”不包括他的耳朵,如果没有基因检测,根本没人知道孩子是聋的。

    宝宝在她肚子里汲取着营养,会翻身会闹,是她和高元的孩子,爱情的结晶,这么大了让她去打掉,她真的做不了这个决定。

    她左手摸着肚子,右手抹着眼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自私又恶毒,是不是真的会害了这个孩子?

    她从小到大心态一直很平和,从未怨恨过父母,早早就接受了自己是弱势群体这个事实,看得开,兴趣爱好广泛,健听人朋友也很多,大多数时候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可弟弟的性格和她不同,小鱼心思更敏感,学习不好,朋友也少,她都不知道弟弟会认为活着是苦涩的。骆晓梅觉得活着很开心啊,只是听不见而已,照样可以享受人生,品味爱情,把生活过得多姿多彩!

    现在的问题就是,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想法是趋向于她,还是趋向于小鱼,谁能知道呢?

    骆静语看了一会儿骆晓梅,又转头看向客厅里的其他人,爸爸,妈妈,姐夫,他们也都在看他,一个个神色很复杂。

    骆静语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又滑落下来,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姐姐身上,打手语道:【姐,对不起。】

    双手放下后,他转身离开了父母家。

    回家的这趟地铁,短暂又漫长。

    骆静语坐在车厢里想了很多很多。

    同车厢有几个背着书包、穿着短袖校服的男孩女孩,十五、六岁年纪,应该是开学季刚去学校领过书本或打扫完卫生。

    他们在说笑,一个男生耳朵上挂着耳机,另一个女孩歪着头对他说了几句什么,男生有些害羞,拿下一个耳机塞到女生的耳朵里,接着两个人就头碰着头一起听,间或闲聊几句。

    骆静语看着他们,想到自己高中时的一件事,当时,班里有同学说出门可以挂上耳机,假装自己在听音乐,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他们听不见,可以挡下发广告传单的人。

    骆静语试了,真的挂上耳机出了门,在路上遇到一面镜子,他还停下脚步观察自己。白色耳机线从口袋里伸出来,耳机塞在他两个耳朵里,他双手插兜,转转脑袋,觉得自己的样子好帅,就和普通高中的男孩子没两样。

    结果,戴上耳机出门没几天,他就被一辆电瓶车从身后撞了。

    他摔在地上,手肘蹭破一大块皮,骑电瓶车的男人对着他说话,他只读懂了一部分唇语,大概是说他走路听什么歌,车子骑过来听不到吗?

    他害怕对方发现他其实什么都听不见,抓起耳机就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完全不敢问对方要医药费。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怂的聋人,超级严格地遵守交规,别说电瓶车了,他连自行车都不敢骑,就怕发生交通事故,不管撞人还是被撞,责任都会在他。

    他的生活,真的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骆静语回家时,占喜正在吃面条,看到他进门,纳闷地打手语问:【你没有在爸爸妈妈家吃晚饭吗?】

    骆静语点了点头,换好拖鞋去客卫洗手,占喜吸溜了一口面条,发现小鱼的情绪不太好,不知道在父母家碰到了什么事。

    她跑去卫生间门口问他:【饿吗?要不要我给你煮碗面?】

    骆静语擦干手,摇摇头,抬手回答:【不用了,我不饿。】

    占喜坐回餐桌旁吃面条,骆静语走到沙发边坐下,礼物跑过来跳到了他腿上,骆静语撸着它背上的毛,礼物觉得很舒服,懒洋洋地趴了下来。

    占喜吃完面,洗干净碗筷和锅子,走到骆静语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拉过他的右手看。

    已经过去一周了,他去医院换过药,右手不再缠着厚厚的纱布,只在手背上贴着一大块,做事情方便了许多。

    他说不疼,占喜知道肯定是骗人的,那道口子得有四公分长,怎么可能不疼?以后还会留下难看的伤疤。

    两个人黏在一起,礼物又被挤得跳下了沙发,不满地叫了一声,溜达到猫爬架上。

    占喜摸摸骆静语手上的纱布,嘟囔道:“以后怎么拍视频呢?做花的时候都是从上往下拍,手背肯定是要拍到的。”

    骆静语读着她的唇语,神色一黯,收回手后回答:【以后不做花了。】

    占喜的眼睛倏地睁大:“你别乱说啊!怎么可能不做花?事情又没到绝路呢!”

    骆静语问:【你觉得我还能做下去吗?他们都不相信我。】

    占喜用手语回答他:【很多人都相信你的,邵,朱,丁,我哥哥,罗,皮,还有很多你以前的顾客,大家都相信你的!】

    骆静语神色很淡:【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占喜沉默下来,一会儿后,问:【你碰到什么事了吗?不开心?和我说,不要放在心里。】

    骆静语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到后来竟变得哀伤,他看着占喜的眼睛,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感受着她细滑的皮肤,占喜一直没吭声,等待着他“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骆静语收回手,缓缓地打出一句手语:

    【欢欢,我们分手吧。】

    占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骆静语知道她看懂了,实在没勇气再打第二遍,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很慢很慢地比划出他心里的话:

    【这是我和方的事,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不要再管我,我自己会解决的。如果解决不了,我就再也不做烫花了,要去找别的事做。你和我不一样,你有文化,去找工作吧,找你喜欢的工作,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我不是,我很差,我不能让你幸福。你是最好的女孩子,不应该找我这样的人,我们分手吧,我会把这两个月的工资给你。谢谢你一直帮助我,陪伴我,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早点离开,不要再耽误自己的前途。】

    他的手语打得那么慢,那么清晰标准,占喜全都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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