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幽梦(中)-《如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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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笑着轻斥,吻着儿子光洁的额头,“胡说!你是额娘的孩子,额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谈一脸天真:“可皇阿玛说,我得听师傅的。”
童言无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记下亲近之人的教诲。嬿婉顺势屏退了仆妇宫人,一一叮嘱:“你在尚书房可以听师傅的,但你心里得明白,你什么都得听额娘的。”嬿婉郑重了神色,紧握住儿子的双手,“永谈,额娘不在你和永璘身边,但你要记着,我们是母子,血浓于水,你们的心只可以向着额娘。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得向着额娘。知道么?”
嬿婉声声逼迫,永玻乖乖地点头。嬿婉这才放心,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个不够。浑然未察觉窗外墙根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听完来自擷芳殿的禀报,目光冲和,面色平静,眉头眼角皆沉静如水,不着喜怒之态。他只专注在一幅施工草图上,研宄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笔。李玉伺候皇帝曰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动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讳母子过分亲近,来曰外戚专权。皇贵妃这般教导皇子,实在是其心可诛了。
充当耳目的小太监回禀完毕,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头也不抬,吩咐李玉,“去告诉皇贵妃,她要料理后宫的事,以后半年去擷芳殿见一回儿女们就可以了。”
李玉应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养心殿里设一座梅坞,里头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图案,周遭还要遍植梅花,你将这草图送去内务府,看看何处还需改动。”
皇帝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坞上头,李玉不敢怠慢,忙接过草图去了。
殿中静到了极处,皇帝揉一揉疲倦的双眼,坐于锦绣软枕之中,听着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无边的孤寂如水浸满,将他沉溺到了底处。偌大一个深宫,竟然无人能解他心底事。这样的寂寞,几可噬骨。半晌,他才听见外头进保的叫叩门声。
他忽然想起,半个时辰前,他曾派进保去承乾宫接了惇贵人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珑。可那样天真无拘无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负着野心与规矩束缚的女子,可爱许多。
皇帝想了想,还是愿意见见她,哪怕她浑然未知自己为何驟然得宠。这样.的无知,让他觉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轿便被李玉恭敬地拦住了。他三言两语将皇帝的旨意说得分明,浑然不顾那位尊贵的皇贵妃己然面色慘然。她根本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就要接受着母子分离愈深的后果。
李玉连唤了几声,嬿婉才回过神来,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赶若去内务府交代梅坞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坞?什么梅坞?”
李玉含笑道:“没什么,不过是皇上喜欢梅花,所以打算在养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图案而己。”
说罢,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着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馄暧昧的天际,一丸落阳慘淡,带着昏黄的毛边,白晕晕一团。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几乎站不住脚。有泪滾烫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渐坠,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庞大而无边际的暗淡与昏沉中,无声无息将她沒没于阴影成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感:“皇上果然还念著她,一个惇贵人还不够,皇上还要建一个梅坞!”
存婢待要劝慰,嬿婉却是认死了,“皇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过问,可是他心里明明就是放不下。乌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着一死,就是让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还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杀了她。她…她算计得我好苦啊!”
春婵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又怎么和己逝之人争去。万般苦楚在心头,只得劝了嬿婉回宮才是。然而嬿婉最伤心的是不能与亲生儿女亲近,这一悲非同小可,一时间谁也劝不住,便往养心殿去。
养心殿里正在上灯,烛火通明如流水傾泻,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灿。
芙芷抹着皇帝喜爱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弯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髻旁。她依偎在皇帝身边,软语低声:“皇上不是刚画了一幅梅坞的单图送去内务府了么?怎的又画了?”
皇帝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继续专注于此。
芙芷略感无趣.还是尽量寻了话头来说::“皇上很喜欢梅花么?所以要建梅坞?臣妾曾在御花园种植梅花,来日梅坞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颔首道:“你若愿意,自然是好。”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纤细柔荑,“等联改好这个再说,咱们先去漱芳斋听戏。”
二人正说笑着出了养心殿,却见嬿婉扑上台阶,满面是泪。皇帝笑吟吟关怀备至,“咦?京城风沙这么大么?皇贵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泪凄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听闻里皇贵妃料理后宮事务十分妥当,处处循照旧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来的规矩!
原来,后官的一切,他部了如指掌。他知遒她的难堪,她的委屈,她的劳心劳力却无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凑厉地喊道:“皇上!”
皇帝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径自说道:“你既为联的皇贵妃,一切要以后宮诸事为要,旁事切勿挂怀,免得分心劳神,如慧贤皇贵纪、淑嘉皇贵妃那般憔悴伤身。”
语气是关切的,仿佛他在意着绝她。可强烈的恐惧紧紧撰住了她的心声声。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是怎么死的,她再清楚不过。
芙芷还在那儿火上浇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頗有家世,还有亲人厢顾探望,送来名货药材,令皇贵妃仿佛不是吧。”
皇帝温和地扶住嬿婉,“所以皇贵妃,你更得善自保养,无须为儿女事劳心了。好了,别跪着了,起来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触碰着,无端起了密密的—展栗子。她在颤抖,可始没有办法,再恐惧,她也不得逃离。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使出最后的力气,强撑着道:“臣妾闻得皇上口谕,特来…特来谢恩。”
皇帝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携着惇贵人离去了。嬿婉身子一软,坐在玉阶上,听着风声呜咽如泣,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己是过了二月。身为皇贵妃,年下自然有无数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们办享并不利索,乎日频出,几乎让她焦头烂额。好容易应付了过去缓过神来,人却憔悴了许多。白日里辛苦操劳,夜里思子情切,连心口的疼痛也日复一日加剧了。
春来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龙,宫里还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来无聊,嬿婉正无趣地闷坐着,想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哀伤,却是敬事房的徐安来传旨宣她侍寝。
嬿婉颇有些意外,自从汪氏得宠,皇帝几乎只召幸她与香见,偶尔想起旁人,也不过是颖妃、诚贵人之流。细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宠了。
春禅喜不自胜,一壁替她上妆更衣,一壁嘟嚷:“里上传召总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欢心,说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边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这个么?
于是强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间百般迎合讨好,可皇帝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嘱咐她睡下,便侧身熟睡了过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这一夜自然睡不安稳。到了三更时分,窗外风声更重,犹如在耳畔呜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这心痛症该传太医来瞧瞧了。这样蒙昧间睁开眼来,正对上乌沉沉一对眼珠,吓得她“呀”一声惊呼,倏然缩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乱了半晌,才发觉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缩起身体,“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
烛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烛泪,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庞阴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旧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贵妃,今儿是二月十八。”
嫌婉只觉得脑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么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种思绪中难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龙舟与朕争执,一气之下断发。”
恐惧的情绪狼奔豕突,占据了她的心与身。嬿婉口干舌燥,言语连自己听了都觉乏力,“这么久的事了,皇上别再为此生气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气,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贵妃,你在做什么呢?”
嬿婉张口结舌:“臣妾…臣妾不记得了。”
那声音比哭还难听。皇帝根本毫无兴趣,他翻身躺下,恍若无事人一般,“哦,不记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么敢睡,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强自镇定着。四下阒然,有腊梅的花味入夜弥香。她痛恨这种气味,深入骨髄。她知道,他是故意将这花供在殿内。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韵,那是怀疑、冷漠和疏离。
而她,无计可施,只能活在他的这种情绪之中。因为她太过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脱不得,翻转不得。任谁都是。
皇帝闭着眼睛,却知晓她的木然与慌张,慢悠悠道:“怎么?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让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简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牢笼般的养心殿。
窗外风雪蒙蒙,那雪朵夹着檐下吹落的冰喳儿,沙沙地飞舞,天空和大地是融为一体的昏黑与茫然,只有远远近近几盏昏黄的灯笼,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几点冰喳儿飞落在嬿婉脸上,粗粝的冰冷让刚从温暧中出来的她凜然一颤,刚想将那冰冷掸去时,那冰碴儿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凉意。
嬿婉再淸楚不过,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这冰凉凄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么?璟妧的厌恶,永琰、永璘和璟婳的离开。那个汪氏,简直就是乌拉那拉如懿的阴魂,颖妃、容妃、愉妃,她们个个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儿!还有皇帝,他的疑心永远不会散去。而她所余的,居然只有一个皇贵妃的头衔,虚空的名位。
嬿婉虚弱到了极处,一口气上不来,那种绞痛再度袭上心头。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婵怀中,仓皇离开。
皇帝闭着眼,却无法沉睡。殿内火烛燃到了尽处,摇摇晃晃,终于熄灭。.外头风雪渐歇,檐下灯笼晃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只让人愈觉清冷。皇帝轻轻叹息,想起白日里尚书房师傅禀报永琰素日的功课,那可算是一个争气的孩子。暂且留着嬿婉,也不过是看在她还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废弃,若再想看重永琰,这孩子只怕终身都要背负着生母带来的屈辱,没有任何登上大宝的机会了。
细想来,他似乎也没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儿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终于平伏下气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绢子,轻轻擓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诊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顺理成章地晋封了颖紀为颖贵妃,庆妃为庆贵妃,为嬿婉协理六宫事。而容妃虽然名位未升,却是车着皇贵妃的分例,超然于众人。这般相安无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满三岁,合宫大庆。此时距嬿婉晋令皇贵妃,摄六宫事己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实足是皇帝的老来幼子,疼爱逾常。按理说,皇帝这般疼爱幼子,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宠爱皇贵妃魏氏。
然而这些年,皇帝只与她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谁都清楚。皇帝专宠的,唯有容妃寒香见与惇嫔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宠之后的第二年,皇帝的万寿节后,她很快搬出了与容妃同住的承乾宫,成为翔坤宮新主人,独掌一宫事务。
用皇帝的话说,便是“汪氏细心,由她照顾翔坤宫花草也好”。
当然在后宫诸人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亊。乌拉那拉如懿己死,荒落的翊坤宫总会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卧病的皇贵妃而己。
再者甚得六宫尊重与皇帝爱宠的,便是颖贵妃。除了养育七公主,联姻蒙古,颖贵妃所得的尊荣,早己不下于皇贵妃所有,隐隐有夺其锋芒之意。而于嬿婉,孩子一个个生下,也只能养在擷芳殿,由嬷嬷们悉心照顾。而她,一年中能见孩子的,不过寥寥两三面。
这般主理六宮的权柄宠眷,反而不能将孩儿留在身边养育。宮里自然有颇多闲言闲语。但皇帝与太后的说法却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宫事务,那自然是要专心专意,不可为旁事分心了去”。
据说那日芙芷在翊坤宫赏花时闻言,对着宫女们便是一声冷笑:“如此说来,皇贵妃不过是个紫禁城后宫的管家罢了。”
芙芷那时己是惇嫔,这般不将皇贵妃放在眼里,自然是恩宠深厚的缘故。然而言辞锋芒锐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对后宫之事的力不从心,便是位同副后又如何?颖贵妃所领的蒙古妃嫔自然是不屑于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颖贵妃马首是瞻,公然与她冷然相对。容妃独领盛宠多年,我行我素惯了,便是庆贵妃、愉妃、婉嫔等少伴君侧的妃嫔,也是安静度日,几乎不去应酬她。
后宮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维持着面子已经极为辛苦。芙芷更是数度叫嬿婉下不来颜面。几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说,她含泪絮絮半曰,皇帝停笔只是茫然问:“什么?”嬿婉便再也说不下去。
偶然太后听闻,还要含笑奚落:“说来你当皇贵妃日子也不短,怎还是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这皇贵妃的权位你还不拿得稳?”
嬿婉低着头,听着刺心之语,只能低眉顺眼地诺诺,含恨吞下屈辱。怎么能不要权位呢?拼了一切得回来的,就算拿不稳,也不可轻易弃了。
好歹,好歹还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圣心的。
一开始,总还是有盼头的。便是圣宠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贵妃,摄六宫事。这五年来顺应帝心,绝无错漏。而离那个名分尴尬的皇后如懿去世,已然满了三年。三年丧期己过,再度立后也順理成章。这几乎就是封后的前兆,当年的乌拉那拉如懿,何尝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后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会了。除非,除非有一曰母凭子贵,她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岁的永琰什么都懂,在来请安的间隙轻声问:“额娘就这么盼着封后么?”
嬿婉抚一抚鬓发上累垂的九凤金丝转珠步摇,柔声道:“额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永琰不置可否,只轻轻摇了摇头,“额娘这些年人前风光,可人后的酸楚,儿子也知道些许。譬如七姐姐一直养在颖贵妃膝下,连她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玛只和颖贵妃商议,将七姐姐嫁到蒙古。至于九姐姐,在擷芳殿这些年,也不能与您亲近。”
嬿婉被儿子说中刺心事,心底酸涩。这些年,纵然有宠,可皇帝偶尔看向她的目光,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宠遇有加么?可皇帝的心思,她也从未真正明白过。
这样想着,她的语调不觉冷然,“不过是女儿罢了,不在身边也无妨。她们的婚姻,只要对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争气,你皇阿玛喜欢你.額娘就有问鼎后位的指望。”
永琰轻声道:“那皇额娘…”
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己经不是你皇額娘了,你这一声若被外人听见,不知又要多几多麻烦。”嬿婉忽然有些伤感,低声说,“额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处后位,难免有一日要步乌拉那拉氏的后尘,可是如果额娘真有那一日,或许她的处境也会好过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玛不是那样可以轻易转圜的人,尤其是皇…乌拉那拉娘娘…”
他并未再说下去,因为进保己经过来,匆匆告诉她皇帝风寒发热的消息。
皇帝素来最重养生,很少风寒,至于发热难受,更是难得了。嬿婉担着皇贵妃的职责,不能不去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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