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幽梦(上)-《如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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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呼之欲出的质问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询,“你的意思,是令皇贵妃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
李玉缓缓摇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査问到的,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至于底下是什么,因由是什么,奴才不过是奴才,不懂得査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顿,“奴才适才前往翊坤宫,看到了一些东西,特意拿来给皇上细看。”
皇帝默然颔首,李玉击掌两下,有两个小宫女捧了东西进来,那是曾经侍奉过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们捧了大幅雪白的锦锻在手,款步走进。
李玉沉声道:“翊坤宫娘娘废居一年余来,无事时只着意于刺绣与诵经。所绣之物无他,只有一二花色。请皇上一顾。”
芸枝和菱枝捧着洁白如霜雪的皎云轻纱,徐徐铺开。皇帝注目片刻,不觉微湿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图样。
青色樱花盛开如蓬云,红荔鲜艳。绮丽之外,其余素白一片,上头的针功细致沉腻,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万针,才费尽一瞬一瞬之时,挪万象情感于绢布之上。
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乎有刺痛。他转眸,扬起脸,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落下去。他听得自己无波无澜的平静音调,“她身边还留着什么?”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他刻意维持着平稳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记忆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子弟,豆蔻梢头的好年岁。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偏偏,那诗里是这样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与他的最末,终宄只是天人永隔,—世断肠。
皇帝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虽然得你真传,很会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稳重练达。譬如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宮,你留在朕身边好好伺候。”
李玉答应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硕大的冰块,雕刻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蕴静清凉。皇帝跟前的奏折渐渐薄下去,冰块亦渐渐融化,那鸟儿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飞不起来,花己残,月己缺,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回来。
外头起风了,蓦然间水育底绣浅粉楼花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惚里,是皇帝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含糊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蝴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涟漪。
李玉分明听见,皇帝唤了一声,“青樱。”
呵,李玉恍然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世间的青樱,早己不在了。连如懿,也魂魄归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翔坤宫带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愿死,也不愿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若是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奴才知道,您心里便不会那么苦。”
皇帝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身,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櫻,红荔。岁月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簇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静静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说了什么?”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他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李玉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了热河行宫。这瞬间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让有心人去揣测圣意之变背后的玄机。
嬿婉反复追问,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皇上嫌进忠伺候得不好,让李玉回来了。这也算情理之中,进忠就算再伶俐,手脚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边的人,最熟悉皇帝的习惯与性情。那么再被召回,也是理所当然了。可嬿婉却是害怕的,李玉与如懿交往颇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来,莫不是皇帝动了对如懿的怜悯之情,那便不好办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进忠知道去热河行宫当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怜,让他早日出了行宫,回来伺候。”
嬿婉玉齿轻咬,不动声色道:“既然出去了,热河行宫那么远,路上一个不小心风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宫里失足淹了,都是有的。进忠,不必再回来了。”
春婵一顿,见嬿婉已然有不满之色,赶紧答应着退出去了。
嬿婉见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监过问选秀之事,一时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春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宫门外,王蟾才迎上来,关切道:“脸儿煞白的,中了暑气了?”
春禅像是找到了依靠,压低了声音,急促告诉他,“进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会处置。一个进忠,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春婵满脸后怕,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敢道:“我哪里是心疼进忠,不过是想起了澜翠,也这么没了。”
王蟾打了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惜命吧。”
春婵一口气闷住,差点呛着,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
午后的紫禁城,静得少有人声。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逼起红墙金瓦之上一阵阵白腾腾的暑热。虽说八月了,京城早晚渐凉,但午后酷热,却是半点也未减。这般昏昏欲睡的时节,凝神细听去,才能听到戏乐之声悠悠传来。春婵有些奇怪,“这个时候,谁在传戏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斋那儿的声音,这不,一定是皇上在听戏呢。”
春婵摇摇头,“翊坤宫娘娘才过世不久,皇上就听戏,也太无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翊坤宫娘娘无情,我们小主的地位才稳固无忧啊。”
戏台上的戏子们水袖轻扬,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浓重。曲调伴着丝竹悠扬起落,是谁在诉说着柔肠衷情:“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皇帝坐在漱芳斋里,日常所余的爱好,仿佛便只剩了听这一出《垴头马上》。宮人们垂手而立,静若泥胎木偶,无人敢打扰皇帝这份静逸。唯有李玉轻手轻脚侍奉在侧,斟茶递水,打扇轻摇,间或轻声低语一句,“皇上,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各地待选秀女的名字都报了上来,您可要看看?”
皇帝双目微闭,随着曲调双指轻叩,淡淡道:“罢了。后宫有丧,选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紧的说:“选秀的事,皇贵妃费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费心,朕却没这个心思。怎么?她照顾着那么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还顾得上那么多么?”
李玉欲言又止,外头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哭声,扰了乐曲里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侧耳,“是颖妃的声音。”
皇帝听得是颖妃,即将要升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吩咐了宫人们让了颖妃进来。颖妃一路梨花带雨进来,哭得几乎噎住:“皇上,皇上,听说璟妧倔强,回到永寿宫一直不肯进食,这可怎么好?”
皇帝虽是训斥,口气却柔缓得很,足见素日对颖妃的客气,“胡说!皇贵妃是璟妧的亲娘,怎会饿着她?”
颖妃性子刚强,极少在皇帝面前哭,撤娇落泪更是罕见。皇帝见她情状,已然纳罕,偏颖妃不接受他的劝说,哭得更凶,“璟妧自小在臣妾身边长大,与皇贵妃的母女情分一时转園不过来,彼此倔着。这璟妧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啊?皇上,求您让臣妾接璟妧回来用顿饭吧。”
皇帝一怔,无可奈何,“唉。都是倔性子,哪里像你,更不像她亲额娘。”
颖妃嘴快,“璟妧喜欢她皇额娘,这刚强脾气像足了翊坤宫娘娘。”
话一说完,李玉都变了神色,不知该如何接口。颖妃自知失言,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心中暗怪海兰乱出主意,非要她提这一句。
皇帝面色如常,浑然没有听见这句犯忌讳的话,只是温和道:“朕也饿了。你去带璟妧来养心殿,陪朕用饭吧。”
颖妃欣喜,如一只欢跃的鸟儿,立刻飞了出去。
那边厢嬿婉吩咐着选秀的事宜,让乳母带了九公主璟婳、十五阿哥永琰去陪着璟妧,想着孩子们在一起,总是好说话好玩闹,也便能哄得璟妧吃饭了。璟妧对着弟妹们倒不像对嬿婉那般排斥,也肯说几句话,乳母们便退远了,由着他们在一块儿。
璟婳只比璟妧小一些,已经很明理了。因为和弟弟们一起长大,所受重视不多,所以比起璟妧独受宠爱长大的性子,璟婳要温柔许多,很有几分嬿婉还是宫女时的模样,她劝道:“七姐姐,你快吃饭吧,别惹额娘生气了。”
璟妧冷淡道:“她不是我额娘。”
永琰年纪虽小,却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说:“额娘是我们的亲额娘,七姐姐是我们的亲姐姐。”
虽然不说是亲母女,却强调了彼此的血亲和自己不可分割,这下纵然是璟妧也辩驳不得。
璟妧别过头,露出傲然不屑之色,“皇贵妃才不是我额娘,她是坏女人,她害死了皇额娘!”
璟婳一下子急了:“姐姐胡说!额娘不是坏女人!”
当然翊坤宫外的情景历历在目,确是嬿婉出来之后,便得到了翊坤宫皇后的死讯。璟妧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就是坏女人!皇贵妃见了皇额娘,皇额娘才死的。就是皇贵妃害死了皇额娘,我和额娘都看见的。”
嬿婉听说孩子们在一起相处不错,正为自己的妙计得意,赶来享受这绕膝之乐。哪知才到门边,就听得这句锥心之语,霎时变了脸色,连声呵斥:“你说什么?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璟妧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了一跳。待回头见是嬿婉,又露出素日的冷淡鄙薄的神气,转头看着别处。嬿婉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果然是颖妃教坏了你,我自会去找她算账。”
璟妧听得她要为难颖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却尖利:“你就是坏女人,你害死了皇额娘。你一定还做过许多坏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这是报应!”
嫌婉的心彻底凉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心心念念要夺回来打击颖妃的女儿,她的心完全不向着自己。嬿婉心口一阵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激起锐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顺手抓起桌上一把戒尺,拉过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坏女人!这话是谁说的?是颖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开,却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离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红,死死忍着不肯求饶,咬着牙道:“你就是坏女人,谁都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额娘,额娘,快来救我啊。”
璟婳和永琰何曾见过嬿婉这番暴怒模样,早就吓得呆了。璟婳缩在墙角,紧紧捂着嘴什么也不敢说,永琰连反应的能力都没有了,只是喃喃:“别打姐姐,别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里会理会永琰的话,见璟妧不肯求饶,一味嘴硬,下手又凶又快,一下接着一下,“我才是你的额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这般乱糟糟的,乳母们吓得昏头,只晓得赶紧上前抱走璟婳和永琰,不让他们多看。璟妧何等机灵,趁着乳母们一窝蜂上来,立刻挣脱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连起身的力气也无,“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为了你们,我不是坏女人!啊,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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