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行道-《祸国·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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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们这趟收成不好,您也知道燕国那边禁令很严,我们等了三个月,才收了二十个。熊哥正头疼呢,怕回去后被品先生责罚。三哥您能不能给说说情?”眼尖的船员边说边带路,掀起楼梯口的木板,一股酸腐之气顿时涌出。

    颐非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见秋姜面色不改地踩着梯子走了下去。

    青花的船舱底部为了最大的节省成本是不分间的,别说跟连走廊都铺着天竺地毯的“玖仙号”比,就是普通的货船都比它条件好。被略来的孩童女人们堆在一起,虽只二十人,但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又不通风,臭气熏天。

    秋姜下去时,二十人里只有两个孩子抬起头看,仍保持着好奇之色。其他人全都麻木地歪着睡着,一动不动。

    秋姜走到那两个好奇的孩子面前,一男一女,男童四五岁年纪,女童八九岁年纪,应是姐弟,相貌中上。

    女童的好奇转为戒备,第一时间将弟弟护到身后,盯着她道:“你要做什么?”

    “你们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你是谁?”

    秋姜还没说话,船员已上前一巴掌扇了过去:“问你话就老实给我回答!”

    女童被一巴掌扇到了地上,男童哭了起来,连忙上前扶他。一旁睡着的人们睁开眼睛,有惶恐不安的,有厌烦仇视的,但更多的是木然。

    “不许哭!”船员说罢要踹男童。踹到一半,颐非咳嗽了一声,露出不悦之色,缓缓道:“你这是要替老子做主么?”

    船员惶恐,连忙跪倒:“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怕哭声惊扰到这位、这位姑娘么……”

    秋姜的伪装在刚才船舱里擦头时都卸去了,露出了原来的容貌,看上去不过清秀,不像三哥的情人,因此船员心中也摸不透她的身份,只能一味恭维。

    秋姜扫了一眼船舱里的人们,再看向两个害怕抽泣的孩童,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身回去了。

    甲板上,海风吹散污浊之气,吹拂着秋姜高高束起的长发,她站在船头,给人一种马上要乘风而去的错觉。

    颐非走出楼梯口,远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才走过来:“那个女童叫齐福,男童叫齐财,是姐弟,父亲死了,亲戚们为了霸占家财,把娘儿三个全卖了。娘路上死了,就剩他们。”

    秋姜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难怪这批都资质平常,原来是买来的。”

    颐非明白她的意思。略买略买,买来的,多是父母亲戚觉得最不好的一个。而略人时,贩子们可是都朝长得漂亮的下手的。正如船员所言,如今燕国官府查的严,质量和数量都大不如前。

    颐非目光闪动,忽道:“聊聊?”

    “聊什么?”

    “你在如意门这么多年,必定见过很多天资出众的孩子,说来听听。”颐非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道,“我们还要十余日才能抵达莲州,再从莲州走陆路去芦湾。”

    “你从前的随从们没告诉你么?”她指的是山水琴酒和松竹。

    颐非摸了摸鼻子道:“他们是银门的,空有一身蛮力,头脑都简单得很,哪有别的五宝多姿多彩。我听说琉璃门,也就是丁三三手下,有各种奇人异事。有一个笑面老妪,特别擅长接生,游走于难产的官宦世家间,刺探了许多情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婴儿掉包……”

    “她叫笑婆婆,但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

    “她的脸上被人用刀画了个哭脸。”

    “谁啊?”

    秋姜冷冷道:“我。”

    颐非语塞,半响后,又道:“那……还有一位董夫人,剑法极高,是金银两门所有使剑弟子的向往……”

    “我杀了。”

    “……怎么杀的?”

    “阴谋诡计杀的。”

    颐非想当我没问吧,然后绞尽脑汁地又想出了一个:“对了对了,据说还有一个春娘,是如意门第一绝色,天生魅骨……”

    “她骨头尽断全身瘫痪,这会儿,大概已经死了。”

    颐非惊道:“不会又是你干的吧?”

    “是你妹妹。”秋姜的视线始终落在很远的地方,回答得漫不经心,“夫人派春娘指点颐殊公主房中术。公主学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折了春娘全身的骨头。”

    颐非摸着鼻子,尴尬地问不下去了。

    “我给你讲几个?”秋姜忽道。

    “好呀好呀!”

    “有一个人,很能挨饿,最长的一次,二十天没吃饭,光喝水,没死。”

    颐非一僵。

    “有一个人,很能忍痛,凌迟时,左臂都削成白骨了,还跟行刑的人说‘你可片得薄一点,不够三千片,要处罚的。’”

    颐非更僵硬了。

    “还有一个人,特别宝贝他手上的八个螺,因为他觉得长大后也许能靠那个找到家人。后来,有一次任务,要冒充另一人,可那个人是留下指纹的,一对比就露底了。怎么办?出发前,他把手按在了烧红的火炉上……”

    颐非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还有一个人一紧张就喜欢说话,可主顾想要安静的侍卫,就被毒哑了送过去。对了,顺带一说,送去各大显贵家的死士,都是阉人。在他们净身之前,都要去猪圈亲自动手阉一头猪,因为夫人说,阉过的猪肉才好吃……很多人做完后就自杀了。”

    颐非的眼神变化了。杀人诛心,炼人诛魂,最恶毒不过如是。

    “风乐天曾问我一个问题,我现在问问你——三皇子,你觉得,律法是何物?”

    颐非张了张嘴吧,想回答律法当然是维护王权之物,但注视着秋姜平静平淡得几近空灵的脸,却说不出来了。

    “听说薛相曾于去年的三王聚会时说过一句话——‘帝王之威,不在一言灭天下,而在一语救苍生’。”秋姜笑了笑,笑容里有许多沧桑的味道,“不愧是姬婴看中的……而我觉得:所谓的律法,是保护弱者的,让他们有理可依,有冤可诉,有事可平。”

    权贵不需要律法,他们有能力摆平很多事。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从来都是普通百姓。

    “但如意门里无冤可诉,将活生生的人剥了骨血拔了灵魂,炼成厉鬼傀儡,再放出去害人。循环往复,数量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身为君王,久居仙宫,若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那么终有一日,人间尽地狱。”

    颐非久久没有出声。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趟旅程,其实并不是他帮秋姜寻找记忆回如意门,而是秋姜在帮他寻找回程的答案。

    回程国后,做什么?报复颐殊?当皇帝?然后呢?当上皇帝后做什么?跟父王一样穷兵黩武?跟颐殊一样纵情声色?或者在三国的挟持下窝窝囊囊地当个傀儡?

    此皆非他所愿。

    可细问他到底想要什么,却又心绪起伏,一言难尽。然而千言万语,总结起来不过一个“好”字。

    希望程国能好。

    希望自己能好。

    希望所喜欢的、牵挂的、期待的一切……都好。

    而这一个好,想得容易,真要施行,难之又难。

    “民为贵,君为轻”一语提出已千年,但真正做到了的帝王,又有几个?真正的繁华盛世,又有几年?

    “你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当颐非终于能说话时,他问了这么一句话,“如意门教不出你这样的弟子,江江一介药女,也不过童子之智。你,是谁?”

    颐非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看秋姜,都感觉只是在看一幅画了。

    因为,秋姜是假的。

    她当然不是卖酒人的女儿秋姜。

    她也不是如意门的七宝玛瑙。

    她甚至可能不是江江。

    江江被掳时不过九岁,虽是个聪明的女孩,但也只是小聪明而已,不会懂得这些大道理。而且进了如意门后,更不会被教导这些跟如意门相悖的东西。

    可眼前的秋姜,身为如意门中最出色的弟子,在极尽狡猾冷静沉着之余,竟还保留着一腔热血和善念。怎么可能?

    她是谁?

    秋姜的眸光闪了闪。

    她是谁?

    这么多年来,迷茫时,痛苦时,悲伤时,愤怒时,她也都会问自己一句——我是谁?

    秋姜注视着眼前的颐非,她还不够信任他,或者说,答案牵连太大,以至于不到最后一刻,她承担不起任何暴露的后果。

    于是,她沉思许久后,道:“风乐天也这么问过我。”

    颐非皱眉:“然后?”

    “然后他献出了自己的头颅。你也要如此么?”

    也就是说,只有死人才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颐非的心突然跳得飞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猜对了。难怪面对风小雅时,她的表情总是很复杂,无论风小雅对她如何情深,都不能令她真正感动。

    因为,她不是江江。

    “真正的江江呢?”

    秋姜抚摸着船舷上的栏杆,下方就是可吞噬万物的深深海水,多少受尽惊吓折磨惶恐死去的孩童,被无情地丢下去,就像丢掉一条死鱼一般。

    于是颐非顿时明白了。江江,大概是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这个人,顶替了江江的名字和身份,进了如意门,一路爬到七宝的位置,准备从内部给予这颗毒瘤致命一击。

    她……原本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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