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传旨-《绍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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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太子……洪侍郎……两位无恙实在是太好了。”

    太师奴迎出辕门,恭敬行礼。“魏王与耶律将军、纥石烈将军都在寨中,魏王殿下正在等着两位。”

    讹鲁观与洪涯对视一眼,各自有些面色发白。

    这倒不是说兀术和这两位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应该的地方,算算距离和位置,兀术既得生路,便也正该在此处。

    可话说回来,这不是赵官家有那么一句‘必杀兀术,方可和’吗?而且还有直接献城那破事。所有的事情,还有那话,根本瞒不住,尤其是太师奴都在这里了。

    所以,由不得二人惶恐。

    唯独太师奴既然专程守在辕门这里相侯,他们也根本跑不掉的。

    于是乎,二人只能压下心中不安,硬着头皮随太师奴转入金台顿大营。

    果然,大营中凄凄惨惨,到处都是浑身狼藉的溃兵、伤员,所幸应该是耶律马五或者纥石烈太宇控制住了局面,原本的驻军虽然手忙脚乱,却没有失控的姿态。

    闲话少说,二人在一片凄凄惨惨之中来到一个亮堂宽绰的大军舍内,然后一眼便见到了独自一人躺在宽大榻上的完颜兀术。而这位金国执政亲王虽然面容还算干净,脸色却惨白一片、而且身形姿态怪异……原因一望便知,四太子的左腿和右臂都明显有伤。

    很明显,完颜兀术虽然逃得生天,却绝对是历尽艰辛。

    “四哥!”

    毕竟是亲兄弟,甫一相见,饶是讹鲁观之前忐忑不安到了极致,可见到自己兄长这般狼狈,却还是忍不住鼻中一酸,然后上前在榻沿上拉住对方那个可以活动的左手,一时痛哭流涕。

    而兀术见到讹鲁观入内,本也该与自家兄弟一起抱头痛哭才对,但不知为何,其人只是任由对方拉住自己手哭泣,半晌后,更是支棱着那条打了木板的腿哂笑起来:“老六何必这般哀苦?大局当前,胜败已定,俺们兄弟能再复相见,已经是爹爹在天之灵护佑了,若只是哭丧,徒让天下人笑而已。”

    话到这里,兀术微微一顿,继续言道:“借用曹孟德的一句话,日哭夜哭,还能哭死那沧州赵玖不成?”

    讹鲁观闻言,勉力收声,继而又忍不住在榻前含泪追问:“四哥,我听人说宋军发数万骑军追索不及,岳飞和张荣似乎也到了河间,两面包夹之势下,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能有什么可讲的?”兀术摇头以对,却终究不免一丝黯然,稍作讲解。“一路逃来,在寝水前被宋军轻骑追上,先没了三成兵马,听人说乌林答泰欲也在河畔被捕……”

    “然后勉力过河,又发现刘錡先行据了稿城,猝不及防下,又没了许多士卒……”

    “无奈东走,鼓城过河时看到张荣的水军,然后不得不继续向东……”

    “结果到了束鹿,迎面遇到东面方向逃来的溃军,这才知道,田师中已经督军从东面杀来了……彼时俺正好腿也被马踩折了,便胡思乱想,觉得获鹿大败,束鹿有走投无路,莫不是天要俺在那里被‘束’住?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认命,便准备自杀,宁死不可被‘束’……却又被马五给劝下,往北面河畔再试一试。”

    话到这里,兀术复又苦笑起来:“俺那时才晓得,束鹿的束字没有应在宋人身上,反倒应在了马五身上,到了河边,他不敢寻浅滩,又只有一匹马,无奈之下,只能将俺捆缚在马背上,然后二人一起浮马渡河……过了河,遇到从宋军俘虏中逃出的纥石烈太宇才知道,宋军前一日忽然有旨意传下,说是赵官家发了怒,让追军不许擅自追索大将,只以杀伤兵力为主,所以河上才改了巡防,只在各处浅滩堵截,路上兵马也只追索大股部众……这般算来,俺这区区一条命,三成是天意,四成是马五,还有三成倒是那位赵官家所赐了。”

    讹鲁观听完这番叙述,唏嘘不已。

    可以想见,别看自己四哥说的那般轻巧,但这七八日来,他怕是日日在生死边缘挣扎,与之相比,自己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遭遇合不勒的那天晚上,都未必有这位四哥最轻松时来的严肃。

    毕竟,他这个六太子的性命,全程是无忧的。

    而就在讹鲁观唏嘘之时,叉手立在门槛那里的洪涯却也微微蹙眉……想那赵官家口口声声说要‘必杀兀术’,但实际上却在最有可能捕获兀术的滹沱河南网开一面,虽说大道理都是对的,却总显得那个议和条件中稍有戏谑之态。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魏王得天之幸,倒衬托出下官有些贪生怕死了。”眼看那边兄弟二人大约交代了几句,情绪都收住了以后,洪涯赶紧上前,并说了一句废话。“不瞒魏王,当日我在真定,是大约劝六太子降了的,实在是有负魏王托付……”

    “俺自然知道。”兀术也不免叹气。“太师奴都与俺说了,不过这事不怪洪侍郎……赵宋官家将几万尸首与伤员一抬过去,俺也能想得到是何光景,确实没法守……至于说降了以后又想议和,也不算你们自作主张,毕竟当日在营中咱们确实提过此事。”

    听到这里,讹鲁观也面色苍白起来,赶紧起身抹泪:“议和的事情,不知道四哥知不知道具体条款?我当场便说,那赵宋官家不免太苛刻了些。”

    “洪侍郎以为如何?”兀术没有理会自己六弟,而是看向了洪涯。

    “下官以为这并不是苛刻。”洪涯向前一步,正色相对兀术。“而是赵宋官家心存歹意……”

    讹鲁观一时怔住,而兀术则肃然起来,正色追问:“什么歹意?”

    “下官以为,所谓苛刻,无外乎是拿定了覆灭大金社稷,然后围三缺一之策。”洪涯坦然以告,言之凿凿。“说到底,宋人根本不想议和,还是要往死里打的,这个议和条件,放在眼下当然是苛刻,但等他们整顿完毕后会将我们逼入绝境之中,到时候却能反过以这个议和条款来动摇我们拼死相抗之决心。”

    “不错。”兀术略作思索,重重颔首,但片刻后却又再度哂笑。“仅此而已吗?”

    “还有离间之策,但这个就太明显了。”洪涯双手一摊,言语依然坦荡。“‘必杀兀术,方可和’……可实际上,如何能杀四太子?谁来杀四太子?不过是料定了获鹿大战之后,四太子威信大减,中枢想要努力一把,也只能倚仗燕云大族与塞外部落,以此来使我们内中相互生疑罢了。”

    “说的不错!”兀术仰头卧倒,喟然长叹。“说的不错!一针见血!一针见血!但这是阳谋!是阳谋!”

    讹鲁观依然喏喏,倒是洪涯忍不住继续追问:“魏王,你且与下官交个底,滹沱河这条线上,到底有多少人逃出来!”

    兀术一声不吭。

    洪涯微微蹙眉,刚要再言语,却不料一阵酸臭之味忽然自身后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有人自外面闯入,而太师奴根本不拦,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居然是万户蒲查胡盏……只见其人狼狈不堪,一身短打扮,双腿双臂据是红褐色的泥污,胡子头发里也全是脏污,却攥着两张白纸布告,且=委实狼狈可笑。

    但无论如何,又见到一名万户得生总是好的……因为诚如洪涯和兀术所言,赵官家的离间之策分明就是阳谋,此时但凡有一个获鹿活下来的资历大将,都能加强中枢和塞外部落的团结,壮大中枢力量,继而震慑其他小部落与燕云大族。

    不过,来不及多言,蒲查胡盏便瘫坐在地,然后对着榻上的兀术喘着粗气相告:“魏王……乌林答泰欲那厮死了。”

    兀术看了眼来人,稍微释然后倒也不急:“胡盏,这个境地谁死了不都寻常吗?”

    “可这死的人也太多了。”蒲查胡盏将手中那两张布告高高举起,言语激动,居然有哽咽之态。

    洪涯原以为对方拿的是定州所见的那几道旨意,此时听得不对,直接上前夺来,只是对着上面一扫,便摇头不止,然后将那张布告交予榻前的六太子。

    而蒲查胡盏早已经在地上喋喋不休起来:“我是从饶阳逃出的,没敢去河间府,只是昼夜不停绕道肃宁寨渡河,再去高阳……高阳守将我是认识的,是当年打河东的时候我收的降将出身……可走到城下,那厮非但不纳,反而扔下两张布告,让我自去……我又不认识字,一路到了这里才在门前让人读了,然后才晓得,居然死了十二个万户?!”

    兀术微微一愣,便梗着脖子去看拿着文告的自家六弟。

    讹鲁观本能欲递上,但伸出手后才意识到自家兄长这个状态根本没法阅读,也是一时无奈,便主动言语起来:“兄长……乃是宋人立威的旨意,将斩获讯息传递了下来,要传首四面,想借此兵不血刃,收降州郡。”

    “念一念名单与数字。”兀术再度瘫卧下去。“不要忌讳,念一念!”

    讹鲁观无奈,只能摊开文告,认真相对:“文告是二月初九,也就是昨日发出来的,有沧州赵玖的画押,算是圣旨……上面说……说……金国元帅领太原行军司都统兼万户完颜拔离速以下,隆德府行军司都统领万户完颜奔睹、万户完颜突合速、万户斜卯阿里、万户完颜活女、万户仆散背鲁、万户乌林答泰欲、万户完颜撒离喝、万户温敦思忠、万户仁佳杓合、万户大蒲速越,又有燕京合扎猛安都统完颜剖叔,凡十二人……另……获鹿阵斩银牌行军猛安四十八人,俘三十二人;阵斩铜牌行军谋克五百三十七人,俘三百二十三人;阵斩铁牌蒲里衍四百二十九人,俘二百二十一人……合计一千七百零二人……其中有首级者,以行军牌号并行传首示众,无首级者及受俘者,以行军牌号代为并传。”

    兀术居然不怒,甚至嗤笑以对:“居然没俺想的多!而且宋人居然没杀俘吗?”

    “应该没杀。”讹鲁观无奈解释。“俘虏怕是要卖给契丹人的,卖之前还要做苦役种地、修路什么的……这下面第二道旨意也说了,要御营中军副都统郦琼为都督,看押俘虏六万余众,沿我军之前往来大名府-真定府路线南下,沿途协作春耕补种,以补签军被抽调后地方之空虚。”

    兀术彻底无声。

    而讹鲁观也有些讪讪,他已经意识到,这篇昨日发出的文告里面,所谓俘虏的六万众,很可能只是宋军在获鹿与真定俘获的兵马,其中获鹿五万多,另外多出来的七八千正是自己选择投降后交出的那个万户。

    但即便如此,怕是也足够了,因为金国在燕山以南,一共几个行军司,一共几个万户,大约多少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这两道旨意配合着之前春耕事宜的相关旨意一并撒出,只是彻底将获鹿之战的战果给摆了出来。

    而以那一战之地崩山摧之势,一旦摆出来,自然是传旨而定,瞬间席卷两河。

    怪不得蒲查胡盏也被旧人驱赶了过来。

    只能讲,河北真的要变天了。

    除此之外,这布告暂时没说的,也就是那一战逃出去那四五六万金军溃兵,又被宋军在滹沱河南大肆追索,只看眼下兀术等人惨像,就也能猜到,即便是没有匹马不得北返,怕是也要十丧七八了。

    那么经此一役,金军老底子的二十个万户,到底还有多少有生力量?多少精锐敢战之士呢?

    回到燕京,那些把控剩余新军的塞外部落头人、中枢被弃用之旧将、燕云大族,又该会怎样闹腾呢?

    怪不得那位官家要行如此浅薄的离间之策,只能说运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了……这委实是一种让人无力的大势阳谋。

    一念至此,算清了账的讹鲁观几乎颓丧到了极致。

    倒是洪涯,依然所有所思,似乎这个聪明人还没有把这个简单账目给算清楚一般。

    转回眼前,当最少一千七百多金国军官被杀、被俘的消息通过布告确认以后,整个房间内便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包括之前喊着不要忌讳的兀术都陷入到沉寂之中。

    这个打击太大了,获鹿之战基本上将整个大金国的脊梁打断,然后又抽骨割肉,大金国前途如何,人人皆不可想,不愿想了。

    颓丧之气,伴随着蒲查胡盏身上的腥臭味,一时四散弥漫。

    打破沉默的依然还是新的来人,耶律马五匆匆抵达,而房内众人望见这位契丹大将手中那一整摞新文告后,几乎人人心中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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