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掷-《绍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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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即便如此,曲端没有多想,或者说也来不及多想,只是赶紧催促部队渡河,支援正面部队以图彻底控制高地……顺便为这位官家和他的龙纛扫清驻跸场地。

    宋军最后一支主战骑兵全线极速渡河,而一身暗金色甲胄的赵官家却在直直向西后,停在石桥后方,也就是吴玠的大纛身后……在吴玠的注视下,这位官家等来了一支庞大而奇怪的‘援兵’……虽然有些仓促,但刘晏还是将那两万党项辅兵和一万并没有在河东地区补充到御营编制内的太行义军辅兵给尽量分派了路线。

    这些人并没有铁甲,普遍性只穿着皮甲,带着长矛和刀剑,软弓此时更是无用,干脆弃掉。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从营中出发时,按照赵官家的旨意,几乎将宋军大营前拒马尽数拆下,然后数人一组,抬到了赵官家的龙纛之后。

    辅兵到底是辅兵,虽然也有军官制度,可这三万辅兵的汇集、进发还是花费了许久时间,这个时间,曲端部各部已经与高地各处乱军站成一团了……曲端那里也有他的难处,不是他不想将部队集中使用,而是战场太逼仄了,他既没有那个集中使用上万骑兵的指挥经验与能力,也没有那个战术空间。

    但即便如此,一万三四千的骑兵突然投入战场,也立即改变了战场局面,原本活跃的耶律马五-完颜斡论两部,立即丧失了主动权,无法再对高地上的友军进行支援;而高地上的部队,更是一时间士气大颓,以至于整个高地过半为宋军所控。

    完全可以说,这次出击造成了金军全线萎缩。

    这个时候,赵官家终于再度出发了,此时他身后不仅仅是抬着几千个简易拒马分流进发的三万党项-汉辅兵,甚至还多了几十个面色在苍白潮红之间变幻不断的‘以备咨询’……这些人是被吕颐浩从城中赶出来随驾的。

    闲话少说,三万辅兵全线撒开,按照之前李彦仙部架设的浮桥,自当面分成几十股渡河,而赵官家则带着他的内侍、近臣、咨询们,引着他的御前班直们,夹着那面龙纛向正中间的石桥处进发。

    行至石桥前,早有准备的吴玠迎面跪拜于地。

    赵玖端坐马上一声不吭,任由对方全礼之后也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吴玠‘指挥若定’的大纛自动转到了那面金吾纛旓侧后,而吴玠本人则毫不犹豫上前亲自为这位官家牽马,并引上石桥。

    这个时候,辅兵们引发的动静早已经惊动了太平河对岸沿河一带的宋军士卒……战斗持续了那么就,再加上宋军‘无重伤折身过河者斩’的死命令,太平河南岸沿河一带,早就变成了宋军轻伤员、溃军、疲部汇集休整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兵员在泥水中喘息、僵卧、躲避和等待。

    但闻得这般动静,又看到龙纛过桥,无数宋军伤兵溃军还是忍不住翘首以盼,其中溃军更是不自觉的带着某种犹疑姿态往石桥方向汇集。

    赵玖当然看到了这一幕,而且看得非常仔细……他看到一大片伤员躺在一个存不住水的干净斜坡上,雨水自上而下流过斜坡,将血水卷入河中,以至于混黄的河水隐隐约约有些发暗;他看到有疲惫不堪的士卒抱着长矛枯坐在水洼中,手脚全都被泡的发白,但侧脸上的泥污却因为长时间躲开了雨水结成硬块,此时正如失了魂一般全程盯着他这个官家转动脖子,以至于泥水从胡须上滴滴坠落;他还看到有面熟的军官自他渡河时便从远处跑过来,结果每跑几步便停下来一阵子,然后再度启动,速度却也随之变慢,似乎显得有些畏缩。

    但是,全程看这一幕幕的赵玖既没有下马抚慰称赞这些伤员,也没有斥责勉力这些溃军,甚至没有让班直们吹动号角,让军官们趁势重新组织部队。

    因为没必要。

    这位官家一言不发,只是让吴玠将自己引到石桥前的小坡上而已,然后便在此处引着那面金吾纛旓稍驻。

    而不过是片刻之后,仿佛石子投入湖面后引发的涟漪一般,源源不断的,就将原本陷入凝结状态的河畔宋军给重新启动了过来……越来越多的宋军溃兵与轻伤员拥了过来,立即便将小坡围的水泄不通,而更外围的部队与士卒还在不停赶来。

    赵玖立在小坡正上方,环顾四面,眼见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有心言语,却还是如之前那般语塞难言……平日间堪称言语犀利的他,平日间最擅长扮演明君的他,此时仿佛被人掐住了嗓子一般。

    事实上,从今日中午开始,他就没说过几句话,便是说了,也都是简单几个字。

    这真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太渴望胜利,以至于胜利之前根本不能说。

    故此,四面环视了许久之后,确定已经激励起了许多溃兵,这位官家强压下心中种种言语,却是准备继续前行,但他刚刚再度打马,不过行了两三步,却又看到一人自侧前方匆匆而来,于是再度勒马,吴玠也全程配合。

    无他,来人乃是御营中军副都统王德,其人孤身一人,光着膀子,只穿一个长裤,上半身从手臂到躯干,缠了七八个绑带,其中五六处明显有血水渗出,却只是徒步而来,而见到赵玖已经要走,便远远相隔几十步俯首下拜。

    赵玖情知其部伤亡颇重,而且很可能还是全军最为疲惫的一部,此时必然在休整,更知道这个夜叉在立下大功之余两个儿子却一死一伤,自然有心安慰。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格外简略和平淡:

    “王卿。”

    “臣在。”王德抬起头来,明显带着一种与战前截然不同的激动之色。

    “跟上来!”战马上的赵玖努力平静吩咐。

    然而,不知为何,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几乎使得王德当场落泪,其人废了好大力气方才止住情绪,复又重重在泥地上叩首:

    “请官家稍待,容臣擐甲!”

    赵玖当即颔首相对。

    随着这一点头,周围聚拢的溃兵,包括许多轻伤员,却终于是哄的一声,宛如得到什么旨意一般再度活了过来,然后四处寻找自己的甲胄、兵器,寻不到的,干脆直接去周边尸首上翻找起来。

    至于赵玖,等到王德重新擐甲,并执长斧骑战马引将旗为自己前卫后,却也毫不犹豫,继续以那种不急不缓的步伐让吴玠牽马向南,以登高地。

    而不过向上行了一两里地,李彦仙便也自当面迎来,君臣二人相会,依然惜字如金,只是一礼,李少严便自引大纛与本部随御驾前行。

    此时此刻,赵玖身后身侧兵马已经形成相当大的规制,再加上此时那些抬着拒马的辅兵们已经普遍性渡过河来,并按照之前军令重新开始往御驾身后汇集,这面龙纛引发的动静,终于是不可抑制了。

    高地北侧坡面,宋军全线鼓舞,从整体而言已经被压到高地另一侧的金军大部虽然大略上不知是何缘故,却也明显感觉到了震动和影响,而少数占据高地上高点的金军,更是在意识到什么以后忙不迭的往后方催动哨骑,呼叫支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官家!”

    又行了不过两三百部,韩世忠忽然自西面打马而来,然后远远便呼。“官家是要去东侧那个坡上吗?”

    “然也!”赵玖回头相顾,对着那面天下无双的大纛高声做答。

    “东面高坡是次坡,没有西面高坡来的高。”韩世忠来不及脱去面罩,便以马鞭指向自己侧后方言道。“官家贵为天子,既要观王师决战,如何能去一个次坡?必然要到西侧主坡安阵!”

    “主坡不是尚在金军手中吗?”赵玖尚未开口,身后的李彦仙忽然插嘴,高声喝问。

    “待我与诸节度护御驾至,主坡必然已为我军所制!”韩世忠也是片刻不停,当场应声。

    赵玖依然没有废话,只是直接调转马头向西而行。

    而韩世忠也立即引自己大纛尾随侧卫,其部背嵬军却早在统制官成闵带领下,直接往尚在金军掌握的西侧主坡而去。

    非只如此,赵玖沿途进发,西线各部纷纷振作,御营左军各部与党项、契丹轻骑一起,或如狼奔,或如猪突,或如鹤啄,或如虎跃,乃是并力往此处高地而来。

    此处金军早就摇摇欲坠,此时遭到四面冲击,如何能守?

    不过半刻钟,望着那面汇集了足足三面大纛十数面将旗的龙纛,守将杓合只是一叹,便黯然打马引众后撤了。

    下午没有过半,雨水也没停歇,重新恢复了牛毛细雨的天空之下,赵宋官家的龙纛不声不响的立在了战场核心高地的最高点上。

    一同到来的,还有韩世忠、李彦仙、吴玠三位都统的大纛,与节度使王德以下十数面将旗。

    抵达此处以后,龙纛居中,诸帅臣将领大纛、旗帜列于左右侧后,御前班直环列铺阵,赵玖则好整以暇,翻身下马,然后自有御前统制官刘晏摆上马扎,班直抬来几案,内侍省押班邵成章摆上那壶不知道还剩多少的蓝桥风月。

    随即,众将前涌环列,随赵官家居高临下,以观战事。

    全程没有击鼓,没有号角,没有额外指挥,但从这面龙纛出发开始,便已经开始影响战局,而当它立定在这个主坡上以后,只是‘以观战事’,便直接促成了一股风暴。

    立旗之后,不过一刻钟内,无法控制全局部属的曲端便与几乎所有独立率部的下属一道,不约而同的从东线与高地战场缝隙间突破了过来,甚至与另一个下属李世辅顺势而下的党项轻骑部众汇集到了一起,在高地偏东的一面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骑兵集团。

    这是御营骑军主力自北伐以来第一次在战场上全线汇集……而赵官家选择与御营骑军一起进发的好处也彰显无疑,此时此刻,一加一绝对是远大于二的。

    与此同时,一直苦苦支撑的夹谷吾里补部万骑,也终于在很可能被全线包围的巨大危险下放弃了对纥石烈太宇的遮护,折身而走,试图在杓合的背后重整。

    两面发力,中军也顺势夺取中军所有高地,且并力下压。

    换言之,这面龙纛过河初登高地之时,高地还是双方各持五五之数,甚至最高点还不在宋军手中,但等到这面大纛在最高点立下以后,不过一刻钟,宋军便成功压制了七成的高地,并隐隐有三面包围之势。

    这个时候,很多未经历过尧山的金军大将,却是在轰然翻过高地的浪潮之下,想起一句尧山后在金军中流传的话来——只是那面龙纛,便抵得上两个万户!

    “你半日一句言语都无,就是在等此时吗?!”

    龙纛忽然出现在战场制高点上,金营之中,早已经混乱不堪了,而金国枢密院都承旨洪涯听完帐外心腹汇报后,立即站起身来,逼到那年轻宋臣跟前,盯着对方咬牙切齿。

    “不错。”虞允文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冷冷出言。“我就是在等此时……洪知县!你也不必再色厉内荏了!此战大宋必胜,而且必然是大胜,你再多扭捏,不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吗?如今官家已至高地,大势将成之余,几乎可遥望至此,我现在仗着官家的威势给你一个最后富贵苟安的机会……你到底藏了什么言语,不肯交代?!”

    “我不说你又能奈我何?!”洪涯拂袖转身,气急败坏。

    “不说不过是日后人头落地,举族充往西域罢了!”虞允文脱口而对,干脆利索。“你不杀我是这般,杀我也是这般,我与贝指挥入你营帐之事,根本无法遮掩……唯有现在告我原由,可得一生!”

    洪涯背对对方,气喘吁吁,隔了许久,方才压低声音开口:“不说,金军或许会只是大大一场溃败,然后丢了两河,却依旧还有根本,说了,这一败怕是要一败到底,成大宋栈板鱼肉了……”

    “所以,还是军情?”虞允文一时大喜。“是岳元帅其实已经要到获鹿了?!”

    “胡扯什么?”洪涯回过头来,无语至极。“这又不是攻坚拔险,还能玩‘除是飞来’的戏谑之语……都是从大名府来,金军这般多骑兵,沿途补给,不过将将至此迎上官家,岳飞如何能来?真当他是金翅大鹏?而且,若是他真要到,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虞允文瞬间醒悟……若是岳飞能来得及赶到此地参战,何至于让本部骑马精锐随御营骑军尾随金军过来?

    要知道,他虽然是曲端抵达军前就被俘的,但作为御前近臣,也是知道这个讯息的。

    但若不是这般,还有什么讯息可以直接影响到此战结果的?

    而且只是一个讯息?

    “我问你。”洪涯忽然咽了一口口水,然后低头紧促询问。“金军建的这个三只长手的大寨怪不怪?”

    虞允文微微一怔,但立即缓缓摇头:“虽然古怪,却只是因为事发仓促……都是有明显道理的。”

    “什么道理?”

    “最明显一个,是其中两臂夹住了高地,方便用兵。”

    “还有呢?”

    “还有……还有指向真定,方便补给。”

    “还有呢?”

    “还有……还有一臂指向获鹿,方便观察……”

    “这都什么?!”洪涯一时气急。“我问你……此战开战之前,是不是所有人就都知道,金军胜少败多?”

    “这是自然。”

    “那金军建此寨时就没有对战败做准备?”

    虞允文心中微动:“大寨自石邑强行延展到真定,能够有效收拢溃兵,阻挡追兵……是这个意思吗?”

    “不错。”洪涯死死盯住了对方,说出了答案。“虞探花……你须记住今日,非止你欠我一命,我也还了大宋一分国运……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岳鹏举固然来不及到获鹿,但黄河化冻许久,你岳父张荣也一直持水军与他一起并军行事,他完全可以趁着之前春日谁涨,顺流而下去河间,然后卡住滹沱河入黄河河口……”

    虞允文一时有些茫然,因为来不及去对照河北地理。

    “你之前问我燕京新军为什么没有过来?”洪涯见状稍有不耐。“一则是真来不及,二则是他们便是整备好,也必然已经有了新去处,便是准备往河间府去堵岳飞和你岳父!按照绝密军情,大前日,宋军先锋轮船便已经人力加水力,冲到衡水了!”

    虞允文一时口干舌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洪涯逼上前去,红着眼睛说道。“此战金军若败,这么多兵是不可能都从北面那几座浮桥逃到真定去的,滹沱河是大河,跟太平河不是一回事,春日雨水后内涝期间更是如此……大部分溃兵都只能借着营寨掩护向滹沱河下游逃散,然后寻机渡河汇集……但此时,若是在滹沱河下游已经有宋军水师了呢?”

    “若是下游能有水师迎上。”虞允文一时简直难以置信。“岂不是只要王师敢冒险追下去,一直咬住溃军不让他们渡河,说不得便能使滹沱河南的金军匹马不得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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