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宸妃之死-《天圣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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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相吕夷简加封中书侍郎,并赐金帛。

    吕夷简接旨谢恩后,轻抚圣旨,喃喃地念着:“明道?”明道二字,虽然也有日月之道的意思,喻示着日月同辉,但终究比之天圣二字的直接,是更淳和一些。那么,太后真是要明大道,做慈母了吗?

    吕夷简眼望长空,他的心,更疑惑了。

    明道元年,仍是春寒料峭时,钱惟演走进了上阳东宫,那是真宗的顺容李氏所居的地方。李氏本从守先帝的永定陵中,自那次八王探陵的事件之后,太后下旨,让她移回宫中居住。

    此时李顺容已经病得很重了,自去年秋天起,就一直缠绵病床。太后和太妃都过来探望过,御医也一直侍候着,只是她的身子,却依然渐渐枯萎了下去。经过这一个冬天,病势渐渐沉重,御医说,她已经没多久时间了。

    太后把钱惟演请了来,她的语气中有些迷惑:“惟演,李宸妃想要见你!”见钱惟演微微一怔,又加了一句道:“就是李顺容,我前日已经封她为宸妃!”

    钱惟演很吃惊:“我只是一个外臣而已!”

    太后看着钱惟演:“宸妃自幼在你家长大,原是钱家的旧婢,她如今想要见你,必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吧!”

    钱惟演沉默不语,李宸妃祖上历代皆是钱家旧部,她八岁入钱府为婢,十五岁入皇宫,二十四岁生下当今皇帝,此后自崇阳县君、才人、婉仪、顺容等一步步升上来,如今因她病重,太后怜惜,升为宸妃,更是列于诸妃之上,仅次于太后了。

    太后对李宸妃一直怀有戒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赵祯的生母。当年入宫最早提起话头引起太后产生借腹生子念头的刘美夫人是钱惟演的妹妹,为太后挑选宜男宫女的张太医原是钱惟演的家医,最后怀孕生下儿子的李宸妃,却又是钱府送进宫的旧婢。这一层瓜葛联系得太深,是钱惟演至今不得为相的原因,亦是太后防着李宸妃的原因。

    李宸妃入宫三十年,从未再与钱府有任何联系,至此垂危之际,却又提起要见故主,太后沉默片刻,还是同意了。

    钱惟演走进殿中,但见李宸妃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着他进来。

    钱惟演行了一礼:“钱惟演见过宸妃娘娘。”见李氏的神情有些诧异,忙道:“太后已经下旨,封娘娘为宸妃。”

    李宸妃轻咳了几声,苍白如纸的脸上泛上一层病态的红晕,淡淡道:“多谢太后的恩典!”

    钱惟演恭谨地道:“不知道宸妃娘娘召臣,有何事吩咐!”

    李宸妃目不转睛地看着钱惟演,钱惟演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文武双全保养得宜,举止间依稀仍可见当年风貌。李宸妃静静地看着,忽然垂下泪来,哽咽着道:“请钱大人坐!”

    钱惟演谢过坐下,看着李宸妃忽然有些不安,勉强笑道:“宸妃娘娘的气色甚好!”

    李宸妃拾起枕旁的丝帕拭泪,凄然一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了。我这一生——”她深吸一口气,平息一下情绪,才轻轻地道:“我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如今快要死了,容我放肆这么一回!”她看着钱惟演,淡淡一笑:“公子,一别三十年,你怕是早就忘记我的名字了吧!”

    这一声“公子”惊得钱惟演陡然站起,看着眼前憔悴支离的女子,心中一酸,似乎这三十年的时光忽然倒转,依稀可见三十年前的梧桐树下,那个温柔似水的小丫环也是这般凝望着他,叫着他“公子——”

    钱惟演一句“你是——”到了嘴边,却始终无法将眼前人的名字叫出口来,脑子急速地运转,却始终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来。

    李宸妃轻轻一声叹息,吟道:“‘莲花落尽余蕊,梨花落地成茵。’我进府的第一天,公子和小娘子正在赏花制香,就拿这两句,给我们起了名字!”

    李惟演“啊”了一声,一个名字冲口而出:“莲蕊,你是莲蕊!”

    李宸妃淡淡一笑:“嗯,我叫莲蕊,她叫梨茵,我们是同一天进府的。”她看了看身边的老宫娥,那宫娥向着钱惟演微微一礼,轻唤:“公子!”

    钱惟演看着二人,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憾,他跌坐回座,竟是不能再发一言。

    梨茵看着李宸妃一眼,带着侍从的两名宫女,轻轻地退下。

    李宸妃轻轻地咳嗽道,钱惟演回过神来,他走到床边凝视着对方,竟是不能相信,这中间已经隔了三十年了。

    李宸妃微微一笑:“三十年了。公子,三十年前你不开心,三十年后你还是这样不开心吗,为什么?”

    钱惟演心中一怔,却不禁茫然地轻问自己:“为什么?”

    李宸妃的声音低低地,却是说不出来的凄凉婉转:“公子的书房里有一幅画,从来不让人看到,公子经常怔怔地看着这幅画出神,从来也看不到身边的人。我偷偷地看过这幅画,后来,我终于看到了画上的人。”

    钱惟演啊了一声,惊骇地看着李宸妃:“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李宸妃低低地嗯了一声,道:“你故意画得不象,衣饰都是前朝的,可是我一看到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像九天玄女一样地美,让人只能远远地看,却不敢走近。她、她原是一个能教任何人都服气的人,见了她,我才知道什么叫死心塌地。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教人不敢不忍不愿拂了她的意……”

    钱惟演怔怔地看着她:“莲蕊,这些年来你什么话都不说,你心里的苦,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我若是早知道……”早知道什么,早知道莲蕊喜欢他,他会不会仍将她送进宫去,他却是说不出来了。

    李宸妃凝视着他,轻轻一叹:“公子,一切都是莲蕊心甘情愿的,你不必挂在心上。”她低低地一叹:“当年,你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一生亦是自苦。公子,你、你倘若能够稍稍转头,看一下眼前的人,何以一生自苦呢!”

    钱惟演缓缓地道:“莲蕊,是我辜负了你!”

    李宸妃摇了摇头,道:“不,我原是个随风而过的影子,望公子自此以后,能够善自珍重眼前人,不要逼仄了自己。”她低低一叹:“我原以为,我会把这番话带到地下去的,可是到底忍不住,这一生就这么放肆一回了。”她的声音低低地:“想起那一年在府中,你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莲蕊一生命苦,在吴越王府的这七年,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钱惟演心中震憾已极,不由地握住了李宸妃的手,她的手小小地,极瘦而冰冷。李宸妃轻轻一颤,她的眼睛似火花一般忽然亮了一亮,慢慢地平静下来,露出恬静的微笑:“公子,我这一生,无怨无悔!”

    钱惟演退了出去,李宸妃不叫人放下帘子,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影里慢慢地变淡、消失,忽然一口鲜血吐出,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宸妃缓缓醒来,却见一室如昼,太后和杨媛都已在她的房中,见她醒来,梨茵将她扶起靠在床上。太后向小内侍江德明吩咐一声,江德明忙出去了,太后走到床边坐下,道:“宸妃,我已经叫人去请皇帝过来了,你们——也该见上一面!”

    李宸妃眼睛整个地亮了起来,一刹间枯黄的脸上也起了红晕,变得亮了起来,一行热泪缓缓流下,慌乱地道:“我要起来,我要梳妆,我不能就这样见、见官家——”

    太后轻轻地按住了她,柔声道:“没关系,你就这样靠着,我叫梨茵替你梳妆。你现在这样子很好,放心罢,只管这样见皇帝就成!”

    太后的声音里,有一种奇迹般能抚慰人心灵的魔力,李宸妃平静了下来,静静地由梨茵与侍女们为她梳妆,静静地倚在床上等候着赵祯的到来。

    赵祯进来时,正是十分迷惑。天色已晚,太后与太妃不但未安歇,反连他都一起叫入这上阳东宫来,不知道这李宸妃有何重要。

    见他进来,太后拉着他的手走到床边,笑道:“皇儿,这是李宸妃,你极小的时候,她抚育过你,你好好地看一看她吧!”

    赵祯微微一笑,向李宸妃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但见这李宸妃只是不住地哭泣,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叫着:“官家、官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忽然间心中一阵酸楚,低下头来看着她道:“宸妃娘娘想对朕说什么?”

    李宸妃待要说话,忽然一阵急急的咳嗽,待得咳嗽停下,她抬头看着赵祯,但见皇帝承天冠衮龙袍,如此地英伟不凡,如此地至尊无上,只觉得泪水又模糊了眼帘,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今日官家能够来看臣妾,臣妾、臣妾死而无憾了!”

    赵祯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后,求救地叫了一声:“母后——”

    梨茵端上药来,太后接过药来递与赵祯道:“皇儿,你小时候宸妃抚育过你,你服侍她喝这一碗药,也算稍尽还报!”

    赵祯莫明其妙,但他素来听从太后惯了,也就依言接过,端到李宸妃面前,李宸妃浑身一颤,慌忙向太后道:“太后,臣妾受不起,还是免了吧……”

    太后上前一步,含笑道:“应该的,你喝了这碗药,我也心安,皇帝也心安!”

    李宸妃看了一眼赵祯,眼中似又有泪要流下,终于不再拒绝,任由赵祯端着药碗,服侍着他缓缓喝下。

    喝完了药,赵祯放下药碗,退后一步,李宸妃知道他要走了,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赵祯看着她微微一笑,李宸妃凝视着赵祯,心中有万千的话说不出口,过了良久,才道:“官家已经长大了,长得如此英伟不凡,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臣妾实在没有什么功劳。臣妾别无所求,唯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

    赵祯不假思索地道:“朕自然知道!”话一出口,方觉得对方说这样的话,十分古怪。他只觉得今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着说不出的奇特,令他的心沉旬旬地,眼前的李宸妃给他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又似熟悉又似陌生。太后的神情很奇怪,太妃的神情也很奇怪,这一切令得他不安,他无从去想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只得抬头向杨媛求援地看了一眼。

    杨媛会意,走上前一步笑道:“姐姐,夜已深了,还是让宸妃妹妹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来看望她!”

    太后缓缓点头,又看了李宸妃一眼,李宸妃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赵祯。她轻叹一声:“冲儿,你陪着你母亲!”

    卫国长公主连忙上前,恭送太后太妃皇帝离开了上阳东宫。

    三日后的一个深夜,李宸妃在睡梦中悄然去世,终年四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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