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君臣博奕-《天圣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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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妙点了点头,看着桌上的那纸笺,不由地道:“其实你又何必亲自写这个,你一天下来多少国家大政担着,还百忙中抽出空来写这个,都到这般晚了还不曾歇息……”
丁谓微微一笑:“与你有关的事,我自然得亲自来才放手。”
刘德妙站起来,将旁边案几上的蜡烛移到书桌上来,看着烛光映着丁谓的半张脸,看着他沉浸于修改天书的文笔之中,心中又酸又涩。
她是个走惯江湖的女子,披一袭道袍护身,恃一身色艺双全,游走于公卿之门,见过多少王候将相,都游刃有余。从来只为了生存,只为了活得更好,为了不再沿门托钵,为了也能够像富贵中人一样,在寒风凌冽的冬季里,是从容执一杯酒含笑赏梅看雪,而不是为着身上衣、口中食苦苦奔波。
怎么会就此陷了进去呢?他是当今宰相,跟从了他,就意味着卷身于最可怕的政治风险之中去,她原是个民间女人,宫庭政治与她何干?却只为他,陷了进去。
她也在民间奔走,不是不知道他声名狼藉,不是不知道他奸险阴毒,不是不知道他与她地位悬殊,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利用她。可是,三年前的桃花春风里,那中年书生隐了身份,到她的庵堂里,下了三天三夜的棋,论了三天三夜的经文道法,他为她亲手制茶沏茶,他为她挥毫作画,他与她琴箫合奏……只这三天,折服了她所有的骄傲,令她死心蹋地爱上了他,才惊骇地知道,原来他竟然是那个权倾天下的人,才知道他的到来,是有目地的。
灯影里,刘德妙凄然一笑,却又不是不甜蜜的,像他这样的人,想要什么,又有什么得不到的。他放进心思去做,又有谁能够拒绝得了他。心中百婉千转,柔情无限,然而却从她答应他入宫的那一刻,便知道死亡的阴影早在她的面前徘徊不去了。
她抬头,但见窗外漆黑,夜色一片。
夜色越来越重,过了良久,书房里的灯,息了。
花园中,只听得蝉蛙鸣叫。
天子守孝,以月为日,三十六日后,新帝除孝服,正式登崇德殿。皇太后刘氏,设幄次于承明殿,垂帘以见辅臣。
对于这一点,刘娥是不满足的,先帝大行之前,曾经亲口嘱托“军国大事由皇后裁夺”,则应该由她登正殿崇德殿与皇帝一起接受百官朝贺,而非仅仅只在承明殿接见辅臣议政。
但是她的个性,没有绝对胜算的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出手的,不但不会出手,甚至是不会让别人知道她对这件事的企图有多深。正如当年郭后刚死的时候,要议立她为皇后,她略一试探朝中动向,反对者甚多,便率先上表请辞。直到一切水到渠成,她才会以漂亮的姿态欣然接受。
再说,自真宗去世之后,她的健康也大受影响,真宗在世时她撑着处理朝中内外事务,又要照料病人,提着一股精气神,倒也不觉得什么。她与真宗四十年夫妻,早已经将对方视为生命中的一部份,如今真宗去世之后,悲伤倒在其次,却忽然只觉得身子一半被抽空了,心烦意乱神思不宁,连走路都觉得失衡了似的。
她得专宠四十年,如今睡在崇徽殿的大床上,仍然是习惯性地只睡了半边,半夜仍然会习惯地朦胧吩咐道:“官家今日的药喝了没有?”有时候悚然醒来,半夜拥被而坐,便无法再睡着。
因为心绪不宁,这段时间刘娥频频召刘德妙入宫,谈经说法,以求平定心绪。外面的政事,也基本上都由雷允恭将内阁中奏折传进来,大多数奏折,她但批个“可”或“不可”。除了丁谓钱惟演等少数几人,也甚少召其他大臣入宫议事。
因此上,丁谓的权势越发地扩张了。
这一日,刘娥又召了刘德妙进宫讲经。枢密副使钱惟演进宫的时间,太后还在谈论经文,崇徽殿内侍领班江德明忙侍候着钱惟演到偏殿耳房暂候片刻。
虽是耳房,却布置得一点也不简陋,正值初夏,钱惟演还未进房,便已经觉得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抬头仔细一看,却见四面的帘子都已经卷起,房子四角各摆着一桶井水,四个小内侍拿着扇子扇着。
江德明躬身引了钱惟演落座,两个小内侍忙上前接过钱惟演的帽子,两个小内侍跪着奉上银盆,侍候着净脸,钱惟演一路过来,也的确是满头大汗,索性由着他们服侍着洗了一把脸。
江德明又亲自捧过一个白玉小盅来,钱惟演以为是茶,端在手里却是一股凉意,开了盖子才见红艳艳的甚是可喜。钱惟演“哈”地一笑,侧过头去问江德明:“瓜汁?”
江德明忙堆笑道:“正是,这热天气奴才想大人也没耐心喝那热滚滚的茶,恰好有井水湃的西瓜,正是清凉又爽口。只是这西瓜吃得汁水到处,恐大人呆会儿要见太后,所以叫小的们辗出瓜汁来,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钱惟演大笑道:“正合我意!”说着瞟了一下四周,但见墙上挂着金碧山水图,旁边的多宝格上有着各式赏玩的器物、书卷,一并连围棋都有,这哪是一个偏殿暂候的耳房,分明不逊色于一品大员的书房。
忽然见门帘掀动,有小内侍流水般地送上各式果子、点心等,用金线小碟足摆了二十四碟,钱惟演眉毛一挑,欲言又止,索性安然坐了下来,悠闲地轻啜着瓜汁,也不看那二十四碟点心果子。
江德明是何等伶俐的人,早就暗暗窥视着钱惟演的神情,见他脸色不悦,忙使个眼色,房内的小内侍们忙依次退了出去。
钱惟演见江德明将内侍们都遣了出去,暗想他倒也识进退,略一沉吟才道:“这里竟不是让臣子们恭候的地方,倒成了享乐的所在。我是初次来此,你摆这等排场,却是要讨好谁来?”
江德明连忙跪地道:“奴才该死,因丁相往日间经常进宫见太后奏事,有时候就在这里候一下,有时等候得久了,奴才师父就布置了这些个,有时候也与丁相同坐饮茶。也是奴才该死,还以为……也能讨大人的好……”说着,忙偷眼窥着钱惟演。
钱惟演一惊,转而大怒,丁谓与雷允恭竟然已经跋扈至此,这已经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了,竟然也敢这等僭越排场,可见私底下,更是不知是何心肠了。他按下怒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江德明:“你才多大年纪,便做到内侍领班,看来你师父很提拨你啊!”
江德明恭恭敬敬地答道:“奴才进宫第一天起,师父就教我们说,这宫里头做奴才的心里头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效忠主子。我们做奴才的,一衣一食、生死荣辱都是主子的,连自己的性命都是主子的。我师父待我固然好,可是做奴才的,最忌结党市恩,凭是哪里来哪里去的,归总了也都全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恩典才是。”
钱惟演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但见江德明整个脸煞白,眼睛直直地盯着地砖,嘴抿得极紧,身子绷得僵硬,显得紧张已极,可是那跪着的身形,却又透露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来。心中一动,口中却缓缓地道:“你不应该跟我说这个,你难道不知道我与丁相是儿女亲家,情同手足吗?”
江德明昂起头,直着脖子道:“大人与丁相是亲家,可是与太后更是至亲啊!”
钱惟演“啪”地一声,将玉盅重重地扣在桌上,逼视着江德明半晌,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小子,你能够有这份忠心这份见识,难得,难得!”
江德明只觉得浑身冷汗湿透,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宝是押对了,重重地叩下头来:“奴才谢过大人。”
钱惟演微微一笑:“起来罢!”
江德明爬起来,侍立一边,钱惟演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的远处,一言不发。隔了良久,才缓缓地道:“聪明人等候机会,可是更聪明的人,却是想办法自己去制造机会。你师父手眼通天,有他在宫时一日,便无你出头之时。”他看了江德明一眼:“你想要出人头地,就得自己用点脑子。”说罢,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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